第三章(第2/4頁)

在我對特雷莎說我覺得那三位老太太不像真人之後,我又補充說那個女孩子也不像真的。

“她像是被關在荒廢城堡裏的公主?”特雷莎說。

“沒錯。她應該騎著一匹乳白色駿馬過來才對,而不是坐那輛非常老舊的戴姆勒汽車[4]。”

我好奇地加上一句:“不知道她都在想什麽。”因為伊莎貝拉在這次的拜訪中很少說話。她坐姿筆挺,臉上掛著甜美卻若有所思的笑容。任何人與她攀談,她都禮貌地回應,但不大需要她繼續對談,因為那三個老太太主導了大部分的談話。我在想,不知道她來這趟是否覺得很無聊,還是她對聖盧新出現的人事物有興趣。我想她的人生應該蠻單調乏味的。

我好奇地問:“她在戰爭時沒有被征召嗎?”

“她才十九歲,離開學校之後就替紅十字會開車。”

“學校?”我很驚訝,“你是說她上過學?寄宿學校嗎?”

“對,在聖尼尼安。”

我更驚訝了,因為聖尼尼安是一所昂貴且跟得上時代的學校,不是男女合校或什麽搞怪的學校,而是一所因其現代化外觀而自豪的機構,它絕不是那種很時尚的女子精修學校。

“你很驚訝嗎?”特雷莎問。

“對,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驚訝,”我緩緩地說,“那個女孩給人一種她從未離開過家的感覺,而且是在中世紀的環境中長大,和二十世紀完全沒有任何接觸。”

特雷莎沉思地點點頭。“對,”她說,“我懂你的意思。”

羅伯特跟著附和說,這顯示出家庭環境和遺傳的個性,是唯一對人有影響力的因素。

“我還是在想,”我好奇地說,“不知她都在想些什麽……”

“也許,”特雷莎說,“她根本不想事情。”

特雷莎的說法讓我笑了出來。可是我腦子裏對這個瘦巴巴的奇特女孩仍然感到好奇。

在那段特別的日子裏,我因為強烈意識到自己殘廢的身體而飽受折磨,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以往我是個健康、好動的人,我很不喜歡有病痛或是肢體殘缺這類的人,連看都不想看一眼。我很有同情心,沒錯,但憐憫的同時總帶著些許排斥與厭惡。

而現在,我自己就是個讓人同情與厭惡的對象,一個癱瘓、殘廢、雙腳扭曲、臥在躺椅上的人,身上還蓋著一條毯子。

我縮著身子,敏感地等著看別人對我的現狀的反應。無論什麽反應,總讓我退縮。仁慈憐憫的眼神對我來說實在糟透了,那些試圖假裝我完全正常的圓滑言談也一樣糟糕,好像來訪者沒發現我身上有什麽不尋常似的。要不是特雷莎有鋼鐵般的意志,我會把自己關起來,什麽人也不見。然而特雷莎一旦決心要做什麽,可不容易對抗。她堅決不讓我成為隱居者,她不用多說什麽就暗示出:我把自己關起來搞得很神秘,等於是在自我宣傳。我知道她在做什麽,也知道她的用意,但我還是被她成功激將。我狠下心,要向她證明我承受得了,不管什麽都可以!同情、圓滑、特別親切的語氣、刻意避免提及任何意外或殘疾,或是假裝我和其他男人一樣,我都用一張撲克臉承受。

幾位老太太看到我時的反應,沒有讓我太尷尬。聖盧夫人采用圓滑的策略避開。崔西莉安夫人是很有母性的那種,她無法克制地流露出母親般的憐憫之情,還刻意提起最近的新書,這實在有點明顯,她想說也許我看過。查特裏斯太太是比較遲鈍的那種,她唯有在談到比較激烈血腥的運動時,才表現出格外留意自己的言行(可憐鬼,絕不能提到打獵或獵犬)。

只有那個女孩,伊莎貝拉,自然到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看著我的時候,眼神一點也沒有閃避,她看著我的樣子,就好像在腦子裏把我和屋裏其他的人及家具都盤點了一次。一個男子,超過三十歲,傷殘……像目錄上的一件物品,一系列和她無關的東西。

她看過我之後,眼神移到那架平台鋼琴上,然後再移到羅伯特和特雷莎那尊立在餐桌上的陶瓷馬上。陶瓷馬似乎引起她相當的興趣。她問我那是什麽,我便告訴她。

“你喜歡嗎?”我問她。

她在回答之前非常仔細地想了想,然後說“喜歡”,而且賦予了這兩個字相當的分量,好像它們很重要。

我心想,她是不是智能不足?

我問她喜不喜歡馬。

她說她以前沒看過。

“不,”我說,“我是說真的馬。”

“喔,原來如此。是啊,我喜歡馬,但沒辦法去打獵。”

“你想要打獵嗎?”

“沒有特別想,這附近沒什麽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