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園裏的女子

你知道那種似曾相識卻又怎麽也想不起來的感覺嗎?

走在那條蜿蜒通往鎮上的白色小路時,我就有這種感覺。從可以俯瞰大海的別墅花園裏的高地開始走時,我就有這種感覺了,而且每走一步就愈加強烈,也愈加迫切。最後,沿著棕櫚大道來到海灘時,我停下腳步。因為我曉得現在不弄清楚的話,以後就永遠沒機會了。盤旋在我腦海底的陰影,非得要現在把它拉出來探討、檢驗一番,弄個清楚,好讓我知道究竟是什麽。我非得要把這東西確定,要不然就太遲了。

我做了人在意圖回憶時一定會做的事:去翻尋既有的事實。

從鎮上一路走來,塵土飛揚,太陽曬到我脖子上。這些沒有什麽。

這處別墅的園林涼爽又令人耳目一新,一株株大絲柏樹矗立著,在天際線上勾勒出暗影。綠草小路通往高地,那裏設置的可俯瞰大海的座位,以及當我見到已經有個女子占據那座位時所產生的驚訝和有點不高興的感覺。

我手足無措了一下,她已經轉過頭來看著我,是個英國女人。我覺得應該說說話,聊點什麽來掩飾我的卻步。

“這上頭景色真好。”

這就是我說的話,只不過是很平常的老套話。而她回我的話也完全就是個普通、好教養的女人會說的。

“心曠神怡,”她說道,“而且天氣又這麽好。”

“但是從鎮上走來,這段路還挺長的。”

她表示同意,還說的確是風塵仆仆的一段長路。

就這麽多了。只不過是兩個在海外碰見的英國人禮貌客套了一番,他們以前沒見過面,也不指望以後還會碰到。我往回走,繞著那別墅走了一、兩圈,欣賞橙色的小檗植物(要是這種植物是叫這名稱的話),然後準備走回鎮上。

全部的事實就這麽多,然而,我就是覺得不僅止這樣,老感到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

是那女人的神態嗎?不,她的神態完全正常而且很愉快的樣子。她表現得看起來就像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會表現的樣子。

只除了——沒錯,是真的——她沒有看我的雙手。

就是這樣!把它寫下來真是奇怪,我自己看了都覺得驚訝。要是有自相矛盾、荒誕可笑的說法的話,我說的這話就是了,而且即使無誤地寫下來也無法完全清楚表達我的意思。

她沒看我的雙手,要知道,我是習慣了女人看我的雙手的。女人的反應很快,而且她們心很軟,所以我已經習慣了她們臉上會出現的表情。祝福她們也去她們的。同情、謹慎,以及決定不要表露出她們已經留意到的,還有態度馬上來個大轉變——和藹可親。

但這女子根本沒看到或留意到。

我開始進一步思忖起她來。怪的是,我轉身背對她之後,就一點也沒辦法描述她了,只能說她長得還不錯,大概三十多歲,就這樣。然而走下山的路上,她的影像愈來愈浮現,活脫像是在暗房裏沖洗底片(那是我早年的回憶之一:跟父親在家中暗房裏洗底片)。

我一直忘不了那種震撼。顯影劑沖洗過一片空白之後,突然間,有個小黑點出現了,很快地加深、擴大。最讓人震撼的就是那種沒把握感。底片色調很快加深了,但還是看不出什麽來,只是一片混雜的明暗。然後慢慢看出來了,知道那是什麽:是樹枝,或者某個人的臉孔、椅背等等,也知道底片倒反了沒有,如果拿倒了,你就會轉過來拿正,然後又看著整張底片從無到顏色開始加深,又再黑掉直至什麽都看不到為止。

嗯,這就是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形容。往鎮上走回去的路上,我愈來愈清楚地看到那個女人的臉,見到她小巧的耳朵貼著頭長著,還有從耳朵垂下的深藍色耳墜,掠過耳上的淺金色波浪秀發。我見到她的臉孔輪廓、眉心寬度,眼睛是淡淡的清澈湛藍色。我見到濃密的深棕色短睫毛,眉筆略微畫過的眉毛,帶點驚訝的感覺。我見到那張方形小臉蛋以及緊繃的嘴。

整個五官臉孔不是突然地呈現,而是一點一點地,完全就像我剛才說的,如同沖洗底片的顯影過程。

我沒法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你看,顯影過程已經結束了,我已經到了影像開始黑去的階段。

不過,你也知道,這並非一張黑白底片,而是個活生生的人。因此這顯影階段持續了下去,從這表面往後(或者往裏)深入,隨便你怎麽想都可以,起碼,我所能想到最接近的說法就是這樣了。

想來,其實我老早知道真相了,一直都知道,從我見到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這顯影過程是在我心裏發生的,這影像是從我的下意識顯影到意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