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故事裏的事

三皇子既走,孟學士自然悻悻拂袖而去,然而,方青那滿腔憤懣依舊不得平,卻被宋舉人死死摁住,而肖山長以及徐山長,還有另外兩位翰林學士卻依舊沒走,顯然都是有話要說。面對此情此景,張壽卻朝留下的四皇子和眾人笑了笑。

“我兒時曾經遇到過一個異人,他姓葉,是一位非常注重教書育人的老先生。他對我講過一個他路過某小城時經歷的故事,嗯,既然要講給大家聽,我姑且起個名字,就叫《多收了三五鬥》。因為只是故事,也沒有那麽多之乎者也,也許不登大雅之堂,但我很喜歡。”

張壽先聲明只是故事不是文章,這才頓了一頓,慢悠悠地背誦起了那一篇當初因為老師極其喜歡,而強壓著他們這些學生背誦的文章:“萬盛米行的河埠頭,橫七豎八停泊著鄉村裏出來的敞口船。船裏裝載的是新米,把船身壓得很低……”

他一邊慢慢吞吞地背誦,一邊組織著後頭的語言,盡力把很多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東西去掉。比如說,把銀元洋錢換成這年頭通用的銅錢,洋米洋面這一截去掉,換成外地產糧區用船運來的米,把農民糶米時要經過的兩個局子,改成兩個稅關……

好在他背的慢,一路順口改下去,倒也算是沒有出大紕漏。然而即便如此,那種豐收之後先喜後憂的氛圍,卻在他這淺顯的文字渲染下撲面而來。聽著聽著,出身貧寒的方青忍不住眼圈發紅,九章堂中某些家中務農的學生,也不由得側過頭去遮掩面上的悲色。

而張壽當然沒有全盤照搬葉聖陶老先生的這一全篇,畢竟,後頭那些小商小販推銷洋貨小商品的部分,雖然和前文的洋米洋面跨國傾銷相呼應,帶來了一種更大的沖擊作用,卻畢竟是另一回事,和他此時想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沒什麽太大關系。

所以,他將那所謂銀行的鈔票,改成了三分之二是白條,三分之一是糧商的銀錢。糧商們拍著胸脯承諾,可以憑這些白條,在附近另幾家商鋪中以九五折的優惠價買東西。

於是,豐收之後的農人們,憑著白條去那些商行買布、買鹽、買各種必需品。辛辛苦苦拿糧食換來的白條,須臾就在換來了一匹匹布,一袋袋鹽之後,被扯得粉碎,甚至還要再添上他們來之不易的銅錢。最終,當船重新回去時,他們的錢袋裏,只剩下了所剩無幾的錢。

當他最後說到,為了付得起地租,很多人甚至不得不填補上原本自家打算用來吃的米。那一句種田人吃不到自己種出來的米,頓時引來了好幾聲嘆息。

雖說有《蠶婦》中那兩句名傳千古的“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也有《憫農》那兩句在讀書人中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可詩詞是精煉而抽象的,故事卻是生動而具體的。此時張壽娓娓道來,感染力自然更大。

而且,葉老先生那些非常有特色的對話,張壽盡量少改動,甚至不改動。當他終於背誦完全文的時候,就只見四周圍那些東宮講讀官中,如同泥雕木塑,有些人在偷偷擦眼角,有些人嘆息搖頭,有些人一臉尷尬,仿佛覺得不該留下來……

而在這眾人群像中,四皇子顯得尤其突出,因為他赫然滿臉憤懣。生在宮中,從小錦衣玉食的他平生受到過的最大委屈,不過是和三哥一樣受到另兩位兄長的欺淩和蔑視,不過是宮人內侍的趨炎附勢,陽奉陰違,哪怕下過鄉,下過地,可總覺得辛苦之後,便是收獲。

谷賤傷農四個字,從未這樣震撼過他的心靈。

而同樣沒走的那些禦前近侍們,他們的反應卻反而更平淡,畢竟,從骨子裏來說,他們並不是讀書人,並沒有某些虛偽的感性——那種一面在私生活上三妻四妾,奢侈享受,一面看到平民百姓的悲慘時,又會感懷落淚,長籲短嘆,感慨時艱的,是士人,不是他們。

禦前近侍們見慣了辛苦,見慣了艱難,更知道張壽說的這些豐收之後場景確實如假包換,可在他們心目中,世事就是如此,他們早就被那冷漠的世情磨礪出了一顆冷心。

要是禦前近侍如此多愁善感,那還是一柄握在君王手中的利刃嗎?

“有什麽好說的,貧富貴賤,生老病死,看多了就看開了……”

耳尖的花七聽到自己那些人中有人嘀咕,見朱瑩和張琛等人只站在較遠的地方沒有圍過來,但卻明顯聽到了張壽的話,因為大小姐正在那問,豐收之後是否真這麽慘。同樣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他苦笑搖了搖頭,隨即就悄然走上前去,打算打斷張壽的這番世情教育。

對於四皇子來說,知道民生疾苦很重要,但也沒有必要只知道民生疾苦。窮山惡水出刁民,這話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而是真事。可憐之人,有時候也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