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8章 蘆花蕩(第4/6頁)
故而有美須髯,在顏值上,在官場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須不過寸許,而今已是三寸有余,且是根根須直,故而以後旁人望見後再也無人說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讀書,寫文章時林延潮也長作撫須沉吟,有時候想起曾有一個故事,說得是一個相士看到王陽明,於是下斷言,須拂頸,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
當然現在林延潮須已拂頸,但可惜未至聖境。
平日學功書院是早上有課,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時回到驛站與家人吃頓午飯,然後一釣竿一蓑衣即去溪邊垂釣。
到了黃昏歸來,吃了晚飯後,林延潮即早早就寢。
呂洞賓曾作了一首詩,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說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過這是林延潮多年來出任京官後養成的習慣。為京官時最遲四更天就要起床準備上朝,所以必須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這日林延潮閑來無事,即雇人駕船出遊。
船到一處浩渺無邊的蘆花蕩,天突降大雪。
風吹雪片漫天飛舞,落雪飄至蘆花叢中,一時分不清到底哪個是雪片哪個是蘆花。林延潮披著氅衣站在船頭,但見落雪瞬間蓋滿了船身,一等遺世獨立的蕭瑟之感,頓時湧上心頭。
船行了數裏,他讓艄公船娘溫了一壺老酒,煮一盤花生,一盤蠶豆,於船艙裏鋪了一層被褥然後坐在上面自斟自飲。
然後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鍋魚幹粥,端給林延潮一碗後,他們隨意吃了些,即在後艙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壺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熱粥喝下後,頓時全身上下無不通泰。
粥裏的魚幹被他撥出一小半,正好就著殘酒繼續喝。
一盞油燈孤照艙內,艙外則是漫天風雪,林延潮於艙中細細品之。
入夜之後,萬籟俱寂,林延潮忽聽得有劃水聲傳來。
初時以為自己聽錯,後越來越近,林延潮喊一聲後艙的艄公,然後自己提著油燈走到船頭。
但見一只小船劃水而來,待船到了近處,艄公正欲問訊,林延潮伸手一止原來船頭站著是自己學生陶望齡。
“恩師!”
“進艙說話吧!”林延潮道了一聲。艄公見是熟人,又溫了一壺酒提到船艙再回後艙休息。
陶望齡跳至林延潮船上,脫了披風抖了雪再進船艙。
林延潮給他斟了熱酒,陶望齡喝下後,搓了搓手腳終於臉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來此辭別恩師。”
林延潮看著陶望齡道:“稚繩來信都與我說過了,你不要想太多,回鄉以後再過數年再出來做官,朝廷那邊我會替你打點好,不用說心灰意賴之詞,初時大家都會這麽想,時過境遷就不同了。”
陶望齡默然許久然後道:“學生來前想過了,學生這性子不適合於為官,也無心於仕途,回浙之後此生再也不會出省一步,實在愧對恩師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為何陶望齡急著來見自己一面。畢竟古時人與人之間際會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號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齡道:“學生自取此號所意,作學問就是歇息,為官則疲憊。”
林延潮點了點頭。
陶望齡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駒過隙,要想寸立於世何其難也。恩師的三立,學生是學不來的,余生只求於能有片言流傳世人足矣!”
“學生出仕前曾路經金陵與焦修撰辯論過,他言吾學之中沒有性命之學,學生與他辯難,以人之入夢辯之。但學生一直記得恩師當年所言下學而上達,時恩師有言未至上達之境,不知今日達否?”
“難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視民如傷,望道而未之見。未見為真見?這疑難一直徘徊於學生心中,至今不能解,還請恩師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說未至,你是否擔心問道於盲,借聽於聾?”
“學生不敢。”
“其實道在哪裏,我也未曾見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齡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會心一笑,撫須於頸然後道:“文王一生愛民,將百姓當作受傷之人般體恤,憂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憂心天下故而忘道,這是孟子的真意。當初你辭別我去浙江講學就是說得這句話。”
陶望齡道:“這忘道才能見道,何也?”
林延潮撫須沉吟道:“道理在我心裏,是為第一義,從我口中道出,是為第二義,你悟道在心為第三義。”
“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為下學也。這下學即為有為法,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