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吾道南矣(第2/3頁)

林延潮聞言失笑道:“下學而上達,那夫子方有的功夫。吾不及夫子,所以學問都在下學之中,沒什麽上達的功夫,就算有,也不必外求,就在下學中,在事功中。”

徐火勃與袁可立聽得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林延潮與陶望齡在講什麽,什麽是上達?什麽是下學?這什麽和什麽,說的和天書一樣。

但見陶望齡正色道:“這是文王望道而未之見,學生明白了。”

林延潮看向陶望齡欣然道:“此言近道了。”

然後林延潮走到堂上,側著頭隨意地看著檐下的雨水,落在庭院中的假山池水上。

林延潮問道:“當年孔子問眾弟子志向,子路,冉有有志於政,公西華願任禮樂,三人之志都在事功,為何夫子哂之,唯獨曾皙說來,沐風而歌,反而被孔子贊道‘吾與點也’,你們三人可知為何?”

林延潮說的是論語裏很有名的故事。

孔子問三個弟子志向,子路說我要治理一個千乘之國,夾於大國之間,使之富強抵禦外侮。

冉有說給我一個七八十裏大地方,我用三年可以使他富足起來。

公西華說我願意做祭祀的事,天子諸侯會見時,我在旁當個司儀。

孔子問曾皙,曾皙方才一直在彈琴,孔子問他時,他才說我沒什麽志向,我只想春遊踏青,沐風而歌而已。

孔子贊道,吾與點(曾皙)也。

三位弟子揣摩林延潮話裏的意思。

徐火勃道:“老師,弟子以為讀書做官,就如同子路,冉有,公西華的志向,猶如器也,然而聖人有言,君子不器。是要我們不要拘泥於器中,而尋乎於道。故而聖人贊許曾皙之言。”

林延潮聞言欣然點頭,徐火勃的學問大有長進。

袁可立此刻已是定神,反駁徐火勃道:“我卻不完全贊同興公所見,子路三子所言,乃刻意所求,刻意便有了偏執,不能求全,曾皙之言卻是沒有意在。真正的君子,應該是隨物賦形,而不是削足適履,如此方是道在器中。”

袁可立,徐火勃所言可有道理,誰也不能服誰。二人不由看向林延潮。

林延潮道:“你們二人說的都對,可以相取其長。孔子曾評價子貢說,汝器也。後孔子又道,君子不器。那麽聖人的意思,是在說子貢不是君子?”

“王陽明曾言天下有利根之人,鈍根之人。利根之人,生知而行,學一而知百,這一點連顏回,明道(程顥)都不能做到。而天下蕓蕓眾生,大多是鈍根之人,困知勉行,學一知一。”

“孔子評子路三子,三子皆器,而曾皙則不器。器者之才卓然成章,非空言無實者可比,乃天下蕓蕓眾生可期,故而若一百人就九十九人來問我取器,還是不器,吾答取器也,因為道在器中。然而若望齡問吾,吾則言不器!”

聽了林延潮之言,陶望齡擡起頭來,而徐火勃,袁可立看向陶望齡目光中則滿是羨慕。

誰都可以聽出,林延潮這話裏對陶望齡深深之期許。

林延潮這話的意思,換了旁人問我要不要讀書做官,或者是去事功,我都會回答,君子的學問不在事功中得來,如何得來?如何成器?

但唯獨你,君子不器,去事功,形於器,反是束縛了你的才華。

這點與理學不同,理學主張就是君子不器,認為形而上唯之道,形而下唯之器。

這就是道在器先。理學將任何具體於實務的功夫,都認為是形而下學,真正的君子應該掌握是道,以道禦器。

林延潮沒有否認這一點,不是理學提出道在器先,他就提出器在道先,為了反對而反對,為了擡杠而擡杠沒意思。

他主張是道在器中,大部分人都是凡夫俗子,去追求不器的境界,反而落為不成器,什麽事都幹不了,所以正確做法是在實踐中掌握理論。

如孔子評價子貢,汝器也,這就是一句褒獎的話。

而君子不器,就是到了一定境界的人,是可以不在實務中追求理論,這就是生而知之。

庭院之中雨沫斜飛,林府上已是由遠及近一盞一盞地點上了燈。

林延潮穿著燕服立於庭下,發鬢間落了一些雨沫,衣襟微濕,讓毫不在意與弟子們閑聊,這一幕就如同當年夫子問子路,冉有他們志向之時。

陶望齡念至君子不器時,一臉向往問道:“老師,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嗎?”

“百中無一,甚至萬中無一,但不是沒有,只是未曾見到,而夫子,老子,陽明子就是。”

陶望齡若有所思,點點頭向林延潮正色道:“非老師一番話,弟子無法明白自己心意。學生想向老師懇請明日就返回浙江老家。”

“哦?”林延潮問道,“不願做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