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趕(第4/8頁)

逃兵試著向前走了兩步,見他沒有什麽反應,便加快腳步向前奔去。跌了一跤,爬起來,回過頭沖他喊了聲:紅軍兄弟,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紅軍你是找不到了,他們就是不被餓死,也成不了啥氣候了,回家過日子吧。

他沖逃兵呵斥著:滾!

逃兵這次沒有回頭,惟恐他又改變主意,連滾帶爬地向山下奔去。

這裏又剩下他一個人了。深秋的風颯颯地在他耳旁吹過,他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他把刀放在眼前,抱著頭,一點點地蹲下了身子。

太陽躲進黑暗,又爬了出來。世界在黑白間就有了日子。

趙大刀已經記不清日出日落有多少個輪回了,秋老虎正在離他遠去。

湘西的山裏到處都飄滿了落葉,風也是陰冷,刺人。他還穿著紅軍出發時的那身衣服,衣服是用白布染的,剛開始穿時顏色是深灰的,此時已成了灰白色,而且是千瘡百孔;這陣子在山林裏轉悠,軍服已經可以用襤褸來形容了。惟有頭上那頂紅軍帽是完好的,紅色的五角星在頭上還是那麽生動、耀眼。

趙大刀就像一張影子,在山林間搖晃著。那把鬼頭大刀以前背在身上,就跟玩兒似的,可現在扛著它,就像扛了一座山。刀成了他惟一的武器,這是他作為軍人的象征,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他踉蹌地走著,有時走不上幾步就摔倒了。他趴在地上,大聲地喘息上一陣,然後用盡最後的力氣爬起來,再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幾次之後,他的意識開始迷離了,搖晃著走著,仿佛又回到了紅軍隊伍當中。他喃喃著:余排長,命令部隊火速前進。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片急促、整齊的腳步聲,他喜歡聽這樣的聲音,鏗鏘有力,堅定不移,這是紅軍的力量和希望。

他又喃喃著:吹沖鋒號!

耳畔似乎有嘹亮的軍號聲響起,喊殺聲遮天掩日,如同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向敵人的陣地掩殺過去。那是最讓他激動的一刻。

…………

這一切都過去了。他清醒過來,看著眼前沒完沒了的山山嶺嶺和孤單的自己。他靠在樹上,望著林隙間的落日,一遍遍地問著:紅軍主力在哪裏呀?說著,身子就不爭氣地軟下去。他坐在地上,一聲接一聲地喘息著。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心還在跳著,追趕隊伍的希望在他的心裏燃燒著,可他已是有心無力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林間的太陽一點點向山後滑落下去。他似乎想抓住那最後的一線光亮,可他的眼皮再也沒有力氣睜開了。雙眼只是一合,接下來就是一片黑暗了。

一天的中午時分,他重又睜開了眼皮。睜開眼睛之前,他聽見了一些聲音,那聲音離自己很遠,渺渺地傳過來。先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爹,他的眼皮在動,怕是要醒了。

接著是男人的聲音:我就知道他死不了,把他背回來時,還有口氣呢。

意識正一點一點地回到他的身體裏,但他不知道身在哪裏。當他睜開眼睛時,看到了一張姑娘的臉,那張生動的臉遠遠近近地在眼前浮動著,最後定格在他眼前。那的的確確是一張姑娘的臉,看樣子頂多十七八歲,姑娘看見他睜開的雙眼,驚喜地叫了一聲:爹,他醒了。

他這才發現,姑娘的手裏還端著一碗粥。這之前,姑娘正在一勺勺地喂著他。見他醒了,姑娘不好意思地把碗放下,跑了出去。

一個男人出現在他眼前。這是個中年人,下巴上有兩撮胡子,眯著眼,慈祥地說:小夥子,算你命大。我發現你時,你只剩下一口氣了。

他明白,是眼前這個男人救了他。他感激地點點頭,用微弱的聲音問:這是哪裏呀?

男人告訴他,這兒是湘西的山裏。

男人說完,掉過頭喊:翠翠,把麋鹿肉燉上,他能吃了。

男人姓吳,四十多歲,是山裏的獵人。姑娘是吳獵人的女兒,叫翠翠。家裏原本還有一個兒子,是翠翠的哥哥,讓湘軍抓走了。二十幾天前,湘軍在這追趕前面的紅軍。紅軍是幾天前過去的,路過這裏時沒吃沒喝,連腳都沒停一下,一個勁兒地往前奔,只有一個傷兵在他家門前討過水。

吳獵人以前聽說過紅軍,但沒見過。那兩天,他見了那麽多頭戴五角星的人打這路過,他猜想可能是紅軍。在沒見到紅軍前,山裏已經把紅軍傳得跟神似的,個個三頭六臂,要人性命眼都不眨,可眼前的紅軍在他看來太普通了。看到紅軍沒吃沒喝的樣子,他們甚至生出許多同情。

只一天一夜的時間,紅軍的隊伍稀稀拉拉地過完了。沒想到幾天後,追兵湘軍就趕到了。湘軍,吳獵人是見過的,以前下山去吉首趕集,經常見到湘軍在大街上轉來轉去。湘軍在林間的空地上生火做飯,有兩個兵來討水,發現了一家三口。最後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軍官屁股的後頭吊了一把槍,一邁步,槍就一下下敲打著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