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二 塞克脫將軍與佛蘭克教授之問答(二)

因為事前有相當準備,所以談話時間雖少,卻能集中於一個問題。居然得了許多我從前所不知道的材料,和事實進行上的要點,如今為便於讀者計,只能把他們的話,綜合起來,作為我個人的敘述。

天才家,能從現在的事實裏找出一條理想的新路的,在中國有曾國藩的辦團練兵即軍事經濟雙管齊下的辦法。在德國,亦可謂無獨有偶的有一位菲列德大王[1],與曾氏的辦法卻不謀而合。他第一天即位,就開庫濟民。有人說他受了中國哲學的影響(其實這不是現在人所謂東方文化,這是一種農業文化,中歐當時完全是農業社會,所以對於中國哲學容易感受)。在中歐諸邦君間,能懂得“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的道理。他的軍隊以傭兵為基礎,而且傭的是外邦兵。因為普魯士人口當時不過二百五十萬,而軍隊倒有八萬多。如果將邦內的壯丁當了長期的兵,就沒人種田,結果會鬧成軍餉無著。

因為傭的是外邦人,所以他在軍事教育上發明了“外打進”的教育法——(孔子教顏淵以非禮勿動目的?)就是從外表的整齊嚴肅,以浸潤之,至於心志和同。軍事有了辦法,他隨時注意到國富之增加。傳說他想種桑,種棉,以土性不宜未能成功。所以七年戰爭除得了英國若幹補助外,對俄、法、奧四周包圍形勢下的苦戰,而國民生活還能維持過去。佛蘭克於此,特別注意說:“你要知道,菲列德的軍事經濟調和法,雖則現在全變了,但是他還留下一件真正法寶,為德國復興的基礎。這就是官吏奉公守法(精神與組織)的遺傳。有了這個正直精神,所以今天敢談統制經濟。”當時君民較親,官吏中飽之弊,肅清較易。不過他能將此精神,應用到法律的組織上,如制定退伍恩給之類,所以不至於人亡政息,而能遺傳下來。

英雄的遺產,是不容易繼承的。可是不能怨英雄,只能怨自己。習慣老是引頭腦走舊路,而忽略了當前事實的改變。法國革命了,拿破侖出來了,帶了一群七長八短的多數民軍,到處打勝仗。在普國軍官看了十分奇怪。因為拿破侖也得到別一種的軍隊教育法,叫做“內心發展”。只須有愛國心,有名譽自尊心的法國成年男子,個個是勇敢的兵卒,帽子不妨歪帶,軍禮不必整齊,他的精神,恰恰同普軍相反。不是“外打進”卻是“裏向外”。這個不整齊的法國民兵,數目上可比普魯士大得多。

既然要多,那麽傭兵是最不經濟,而征兵是最經濟的了。所以在也納[2]吃了大敗仗以後,卻隆霍斯脫遂確定了義務兵役制。

近世經濟改革之原動,起於輪船鐵路。拿破侖看不起輪船,毛奇卻深深地把握著鐵路。他的分進合擊的戰略原理,有鐵路做了工具,竟是如虎添翼。七禮拜解決了普奧問題,兩個月到了巴黎,完成了德國戰略的速決主義。誰知這個速決主義,又害死了人。

因為偏於速決主義,所以許多軍事家想不到國民經濟在戰爭上占的怎樣位置。但是當時一般經濟學家對於國民經濟觀念之不澈[3]底,也是一個原因。

當千九百八十七年[4]間摩洛哥發生問題的時候,德國態度很強硬。英法兩國,卻暗中聯合各國將商業現金存在德國銀行的,盡量一提。這時德國中央銀行沒有預備,遂發生了恐慌。有人說德國態度因此軟化,這可以說歐洲大戰前,經濟戰爭的預告。

在這時期中,德國參謀本部出版的《兵學季刊》中有一篇《戰爭與金錢》的研究(此文我於民國五[5]年為解說孫子作戰篇起見曾經譯出,托《東方雜志》發表,不幸的遭了奉璧,所以始終沒有與社會相見。亦可見當時的人們對此不很注意)。後來又有一篇《戰爭與民食》研究。偌大一個兵學研究機關,於範圍最廣闊,事件最深刻的經濟問題,戰前只有一篇論金錢一篇論糧食的文章討論到戰時經濟。民間的經濟家也只有一位雷那先生的《德國國防力的財政動員》。

到了八月一號宣戰,八號賴脫腦就提出統制原料的建議於政府。在軍政部內因此添設了一個資源局,但是內務部卻拒絕了。理由是軍事所需的原料,已由軍部與商人訂約承包,到期不交要受罰的(賠錢),現在統制原料反可使社會不安。那裏知道封銷政策成功,有了現金,還是買不了東西。可見當時以世界經濟市場為根據的頭腦,對於戰爭的新經濟事實的觀察,是如何謬誤。

慷慨就死易,從容赴義難。義務兵役制,實行了百年,說國家可以要人民的命,人民是了解的;世界市場,商業經濟之下,說國家可以要人民的錢,可是人民不容易了解。

軍事範圍擴充到民生問題,而內政上就發生了許多扞格。戰事進行中防市儈之居奇,於國民生活必需品,政府加以一定的價格,不準漲價,這是正當的;但是軍需工藝品是目前火急所需要,軍部卻不惜重價的購買。其結果,則工廠發財,農民倒運。多數的農民,投身到工廠去,輕輕地、暗暗地把土地放棄了。經濟生活,根本的動搖了,社會的不平衡一天重似一天,而百戰百勝的雄師,遂至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