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不知從哪朝哪代起,也不知自何年何月始,海陽大秧歌從來就不拘泥於內容和形式。不論是其唱中有戲,還是扭起來帶舞,也不管紅白喜事,婚喪嫁娶,凡是遇到場面上的事,唱可南腔北調,扭能五花八門,成了有很大包容性的習俗。

吳乾坤給吳母送殯,雖然有肖老道和他的徒弟一路誦經,卻比不上秧歌隊的高唱勁舞。吳乾坤和藤田大佐面對面地較量過後,仍然余怒未消,他讓吳管家給每個前來送殯的人賞了一塊現大洋。

鼓聲和歌聲越過高山,蹚過大海,飄進了吳八叔家的客房。一直昏迷不醒的秧歌瘋子聞聽,忽然睜開了眼睛,他嘴唇翕動,輕輕哼起了秧歌調:

咱的天,咱的地,咱的秧歌咱的戲……

正在一旁給秧歌瘋子擦拭身體的婆子海螺嫂喜上眉梢,她連忙喊來蘇菲娜,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蘇醫生,蘇醫生,你快過來,秧歌瘋子醒啦!”

蘇菲娜應聲跑到秧歌瘋子床前,低頭就給他檢查生命體征。然而,秧歌瘋子仍然氣若遊絲,昏昏欲睡,怎麽叫他都不吭聲。

海螺嫂急了:“蘇醫生,我剛才明明聽他哼秧歌調來著!”

蘇菲娜將信將疑:“他人一醒就哼秧歌調,這可能嗎?你是不是聽錯了?”

海螺嫂告訴蘇醫生他是個秧歌瘋子,平時瘋瘋癲癲的,除了愛唱秧歌,別的啥都不會。蘇菲娜笑笑:“海螺嫂,我剛才說了,可能你聽錯了,他能活下來就是個奇跡了,怎麽可能醒了就哼秧歌調呢?”

海螺嫂見蘇菲娜不信,趴在秧歌瘋子耳邊就唱:

咱的天,咱的地,咱的秧歌咱的戲……

不料,秧歌瘋子聽了,很快蠕動嘴唇,接著哼起來:

上山咱就唱山歌,下海咱就喊號子……

秧歌瘋子哼著哼著就睜開了眼,他一見海螺嫂和自己對唱,不由得一陣狂喜,忽地坐起半個身子,揮舞著雙手,胡亂打起節拍來唱道:

鍋碗瓢盆譜成曲,酸甜苦辣填作詞。演自己來唱自己,人生就是一台戲!

蘇菲娜簡直驚呆了,她一把抓住秧歌瘋子的手腕就給他號脈,邊號脈邊對海螺嫂和圍上來的其他傷員說:“這真是天大的奇跡,一曲秧歌喚醒了他!”

一曲秧歌不但喚醒了秧歌瘋子,還喚醒了虎頭灣的窮苦百姓。隱藏在趙家大院的趙家子弟將趙大櫓圍攏起來,七嘴八舌地嚷叫不停。

這個說:“趙大櫓,你今兒個真爭氣了,把小鬼子罵了個狗血噴頭!”

那個說:“打小鬼子沒用上你給咱的槍,聽你羞辱王八蛋們也過癮!”

趙大櫓自豪地說:“趙家三老太爺死了,族長當了漢奸,九老爺逞強一回,坐兩天牢就嚇得再也不敢出頭了。現如今咱手裏有了槍,今後打鬼子就靠兄弟們了!”

而此時此刻,老斧頭心裏的烈火卻燒得正旺。他反剪雙手,在撚匠鋪走來走去,邊走邊說:“太好了,太好了,這場秧歌唱得好啊!海貓同志,你不是想要虎頭灣的人心嗎?有了,全都有了!看著小鬼子出醜,大夥兒高興,真高興啊!”

海貓一瓢冷水潑來:“高興?恐怕今兒夜裏就高興不起來了。”

老斧頭一愣:“咋了?”

海貓搖著頭:“你想啊,日本人占領東北好幾年了,今天來了那麽多日本兵,就沒一個人聽得懂咱們唱的是啥?那藤田老鬼子一旦知道咱們一直在罵他,能善罷甘休嗎?所以,今天夜裏我們必須動員大夥兒撤離虎頭灣!”

老斧頭說:“撤離?都誰撤呀?”

海貓不假思索:“全體撤離,虎頭灣所有的人,連老帶少,有一個算一個!”

老斧頭說:“啊?這麽多人,往哪兒撤啊?”

海貓似乎早有打算:“那是後招,先撤出去再說,你負責通知趙家,我這就去找吳乾坤商量,明天天亮之前虎頭灣一個人都不許剩!”

海貓來到吳家客廳,一見吳乾坤抱拳就說:“吳家族長,您今天能以大局為重,真可謂大英雄!”

吳乾坤板著臉:“狗屁!要不是你小子,我倒是真想當一回英雄!”

海貓說:“此話差矣,您要是真掏出槍來斃了吳江海,殺了藤田,您就不是英雄了,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吳乾坤自知理虧:“是英雄是罪人不是由你說了算!說正事,找我幹嗎?”

“按那天咱們已經商量好的計劃,老太太入土為安後,您該帶著族人們撤出虎頭灣了。”

吳乾坤大喊:“往哪兒撤啊?實話告訴你,那天你說的那些狗屁計策我根本沒往心裏記,虎頭灣是老祖宗留下的,我能撤嗎?我撤了,讓給小鬼子?身為一族之長我對得起祖宗嗎?哼!你小子要是怕了,就趕緊滾蛋!姓趙的要是怕小鬼子更好,也讓他們滾蛋!我吳乾坤帶著族人就守在虎頭灣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