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3頁)

“那只碗沒了,這就是你打算用來交差的嗎?”軍需官嘲諷式地質問我。“在這裏簽名認罰吧。”

我和他辯解了一番,這時從大樓的深處傳來一個聲音。這棟大樓也是連隊總部所在。原來是連長在說話,“少在這裏扯嘴皮子,伊多,簽名吧。”

我簽了名。

我爬上約尼的吉普車,朝大門開去。在我們面前聳立著尖尖的山峰,俯瞰著我們的基地。我記起了我們到山頂的夜行軍——曾經有兩次,四名士兵用擔架擡著第五名士兵,上山又下山,只在山頂休息了一會兒。在一個半月的基地生活之中,這還算不上是特立獨行之舉。約尼去世後,有人告訴我,他也帶過連隊行軍到山頂。那是在基地的第一天。約尼一馬當先,沒有停歇,其他的軍官和士兵都跟在他後面。到了山頂的最高處,一座阿拉伯酋長的墳墓兀立在那裏,瞭望著一片視野非常開闊的山谷和阿拉伯村落。約尼在墳墓邊跟士兵們交談了一會,他沒有講士兵們從基地生活中能夠期待得到什麽,而是講一個男人成為一名士兵的意義,那就是在以色列的土地上保衛人民。

我們離開了基地。約尼開車,我坐在他旁邊。吉普車順著蜿蜒的山路而下,一路從伯特利到了耶路撒冷。葬禮上,我們的家人團聚了——父親、母親、叔叔、伯伯、姑父以及同輩的表親。約尼和我都穿著軍裝。我們另外的一個兄弟比比,因為在偵察營執行任務而沒能趕回來。叔叔伯伯們圍在約尼身邊,帶著一種明眼人都看得出的慈愛和敬佩之情問候他。

之後,我們來到橄欖山上,那裏有一片公墓區。旁邊是遠遠的耶路撒冷和聖殿山。在種著橡樹的、有幾十年歷史的祖父的墓碑前,父親發表了悼文。我注意到,父親的兄弟們在那一刻表現出內心壓抑著痛苦的神情。父親提到,雖然祖父母一直背負著猶太復國主義的理想,但他們的孩子都離開了祖國。現在,孩子們重新在以色列的土地上相聚,為了母親的葬禮。

悼文結束後,喪葬協會的工作人員把泥土掀進墓地。約尼從其中一個人手中拿過鐵鍬,開始鏟土。泥土落下的聲音在耳畔回蕩。我的腦海裏,仿佛浮現出最後一次見祖母的樣子。那個時候,我從飛行課程中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晚上去醫院看望她。我搭了便車來到特拉維夫這個不太熟悉的城市。等到找到地方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我詢問值班的護士,哪裏可以找到莎拉·米勒科夫斯基太太。護士領著我走過一條黑暗的走廊,來到一個小房間,打開了床欄杆邊上的燈。“奶奶,奶奶,”我呼喚著,她已經醒了,但沒能認出我來。“我是伊多,奶奶。我是伊多。”我望著她,雪白的床單中間,是一幅已經萎縮和佝僂的身軀。她爬不起來,迷惑地四處張望著。“我的伊多,”她用微弱的語氣回應我,然後又漸漸睡去了。巨大的悲痛縈繞著我。漆黑的房間、裸露的墻壁、凝重的空氣。護士在我提出其他要求之前,就急匆匆地離開了。借著電燈灑下的光暈,我又看了看祖母。她閉著眼睛,等著即將到來的死神把她從病榻上的孤獨中解放出來。我在她旁邊又待了幾分鐘,然後離開了。

這樣的場景再次湧上心頭。墓地邊上,約尼在賣力地填土。他的貝雷帽塞在衣服口袋裏,眉頭已經掛滿汗珠,嘴角凝結著他慣有的堅定,而悲傷的情緒在目光裏已然泛濫。我這樣想,約尼本該陪伴在祖母身邊的,親她的額頭、握她的手、跟她聊天,即使她一句也聽不懂。我拿了一把鐵鍬,幫約尼一起鏟土。我的表親們都加入進來,而那些喪葬協會的工作人員都被撂在一邊,無事可做。

五年之後,我坐在車裏前往耶路撒冷,想起兄弟約尼的這些往事。我離開了偵察營,也將換帥儀式拋在腦後。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有一點困惑的。事實上,作為他的兄弟,我不得不先應付一大群軍官和秘書,才能找到他親自向他道賀。但是現在,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知道那不是我逃離基地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看見了站在食堂邊上的那位年輕軍官的嘴臉。他滿臉堆笑地聽某個人誹謗他的長官,眼裏還帶著一絲愉悅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