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出不入兮往不反

李退之命令既下,便親自下坡上馬,向前渡河。

多年積威之下,其部自然無話可說,只是有樣學樣,各部軍官自上到下默契先行而已。

話說,清晨雖然有雲彩積重,注定了今日不是一個艷陽天,但卻不能阻止根本的日出日落之勢,所以天色愈發敞亮。而相對應的,漸漸明朗的天色之後則是漸漸明朗的局勢,等到這個時候,即便是下層知機的士卒也都會從軍官們毫不遮掩的態度中與親眼所見的事實中有所判斷……或者說,任何一個稍微有些判斷力的基層軍官或者戰場老卒都能從一些眼見為實的事實中判斷出此時的危局。

別的不說,內黃城駐紮了一萬營州兵;數萬遼東兵再不掩飾行蹤,此時正沿著清河東岸急速向南進軍之中;內黃西北方向通往鄴城的缺口處出現燕軍大部隊,曹洪、高幹部更是直接交手失利……這三件事情,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

於是乎,當李進越過清河進入內黃三角區後,便開始大面積接觸散兵遊勇。對此,李進並未在意,也沒有收攏和聚集的意思,只是奮力向北,嘗試去匯合內黃城左近的南軍主力而已。實際上,之前他和軍官帶頭渡河,本身就是在鼓勵一些實在是膽怯的部屬直接逃離,只是他這支軍隊宗族氣氛太強大,逃走的人不多罷了。

上午過半的時候,李進終於趕到了內黃城西側的孫策主力所在,並在驚疲交加的孫策軍中尋到了驚喜的孫策本人。

“李將軍果然不負我!”

眼見著李進扔下部屬,孤身入陣,孫伯符當然是大喜過望,最起碼表面如此。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在下想聽一聽烏程侯的打算。”李進扶刀向前,面色不變。

“我想了一下。”孫策也趕緊揚眉以對。“事到如今,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扔下內黃城,全軍往西北繼續直撲鄴城……據我子廉叔叔那邊所言,內黃西北的那個缺口處其實只有萬人左右,還都是鄴城與營州倉促拉起來的軍兵,若諸軍能團結一致,或許可以搶在太史慈包過來之前突破過去。”

李進看了看不遠處內黃城頭上的動靜,方才扭頭對著孫伯符微微一笑:“烏程侯這是信不過我?”

孫策當即低頭失笑。

“在下懂得,七軍來源紛雜,若進軍順利,自然團結一心,但如今一旦垂危,外加天下大局隱隱可見,自然各懷心思。”李進望著頭頂東南面並不灼眼的太陽微微嘆道。“這也是曹公當初為何準備親自引兵突襲鄴下的緣故了,因為他實在是害怕出現此時這個情形。”

“可燕公官渡盯得緊,我亞父來不了。”孫策哂笑一聲,竟是承認了‘各懷心思’的說法。“而且,黃忠已然不聽軍令,各部也多有士卒逃散,此時還能如何呢?”

“情形愈是危急,孫將軍便愈應該信一信身側之人。”李進回過頭來平靜言道。“在下知道烏程侯心中所想……若此時來的是曹子廉將軍,足下一定會托出心腹以對;若來的是高、張二位府君,足下雖然不一定全然信任,卻也會即刻行動;唯獨來的是燕公親手所辟的舊部,所謂四姓家奴之人,卻儼然要提防一二。”

“李將軍。”孫策聞言扶刀以對,儼然也嚴肅了起來。“在下是信得過你本人的,因為我亞父信的過你!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今日一事哪裏只是什麽燕軍早有埋伏這麽簡單?黃河南面,中原大局已經不足以支撐下去了,此時我們孤注一擲至此,不能成,便是全局敗……這個時候,我固然相信足下是個可靠之人,可足下難道不需要為家族考慮嗎?足下之前落得四姓家奴之論,不就是因為屢屢大局反覆之時總要為家族計嗎?”

“不一樣的!”李進幾乎是當即正色回復道。“燕公寬仁念舊,又能長持法度,實勝曹袁二公許多……唯獨此時,我李進反而可以不再顧忌身後,以洗舊名!須知,李某次次皆以家族計,卻次次皆無奈為家族計,這一次自然要為自己任性一番。”

孫策微微一怔,又上下打量了一邊身前昂然之態的李進,方才松開腰中扶著古錠刀之手,緩緩頷首:“若李將軍如此說,倒顯得在下有些小人之心了……其實不瞞李將軍,在下是想逃的!畢竟以燕覆漢,是何等翻天覆地之事,便是燕公氣候以成,也未必就能事事遂願,反他的人也不會少的。而在下若能逃出生天,自然想南歸江東,據大江再觀望一二的。”

“我懂。”李進不以為意。“烏程侯雖然年輕,卻是一方諸侯,野心自然是有的,而野心這種東西,一旦沾染上去,便絕無輕易罷休的可能……”

“其實,也有一點類似於足下為家族所累的樣子,外加一點執念。”孫策忽然顧左右失笑。“不過是一條命罷了,難道還不許我心不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