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聊持寶劍動星文

無論是出於其人涼州將種的身份,還是對方如今在洛中日益見重的政治地位,蓋勛輕身乘夜而來,公孫珣都不能不見。

話說,雙方都是邊郡世族出身,見面後和氣拱手,說了幾句寒暄的閑話,喝了兩碗暖身子的姜湯,再談了幾句涼州的局勢,又不免提到二人共同的熟人,如去年身死的傅燮,如今閑居在扶風的皇甫嵩,倒是漸漸熟稔了起來。

而眼見得氣氛漸佳,蓋勛卻也決定不再遮掩了,他不顧賬內尚有韓當、戲忠兩名作陪之人,也不顧門內還立著兩名執勤的義從侍衛,幹脆單刀直入。

“衛將軍!”蓋勛稍一沉吟,便於座中拱手相對。“天下漸漸動搖,有心之人都知道,必須要有所決斷兼傾力而為,才能重新匡扶社稷。而將軍你負河北之德望,素稱虎臣良牧,今時今日重歸司隸,其實也算是天下人期待已久的事情了。”

“不敢自稱負望。”公孫珣在主位上從容答道。“但此行確實要有所為!”

“既然如此,在下卻有一惑,還請將軍作解。”蓋勛繼續拱手做持禮狀。

“元固兄不妨直言。”公孫珣不以為意道。

“那敢問衛將軍。”蓋勛目光灼灼。“你此行有所為之為,是為天子之為呢?還是為大將軍之為?”

此言既出,一直百無聊賴坐在一旁的戲忠陡然怔住,便是賬內兩名扶刀侍立的義從也旋即肅容,倒是韓當,多年來磨礪的性子,居然如呆子一般置若罔聞。

然而,如此鋒利的質問,公孫珣只是怔了片刻,便旋即一聲嗤笑:“我還以為元固兄西涼忠貞之士,必然有金玉良言與我,卻不料只是這番水準嗎?”

“我的話哪裏有不對嗎?”蓋勛當即正色相對。“大將軍不過是天子的舅親,因此而獲執政之權,本朝痼疾,一在宦官,二其實也在外戚,若……”

“那天子的執政之權來自何處啊?”公孫珣忽然打斷對方,不以為然的問道。

“衛將軍這是何意?”蓋勛悚然而驚。“天子生而至尊!”

“本朝光武也生而至尊?”公孫珣再度嗤笑一聲。“敢問元固兄,‘設使成帝再生,天下不可得’又是何意啊?”

蓋勛面色蒼白,無言以對。

公孫珣這句話引用了一個典故,說的是後漢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在河北與割據邯鄲的王郎對峙時,王郎曾派人過去,說其人是成帝的後代,應該享有天下,即便是投降也該為萬戶侯,而劉秀便當眾說出了這句話以作應答。

刀筆昭昭,列於史冊。

這話公孫珣此時說來,倒不是什麽自比野心,而是非常有力的反駁了蓋勛‘生而至尊’的理論。

要知道,光武帝生下來的時候,前漢成帝剛死,當時生而至尊的乃是成帝的侄子漢哀帝,真要是按照生而至尊的理論,那天下無論如何都應該在成帝一脈手上才對,如何就變成了光武中興了呢?

當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那是光武帝從南陽一書生開始,辛苦好多年將天下重新打了下來,才能坐享天下的。

可知道歸知道,回到眼前,蓋勛難道還能捏著鼻子反駁兩漢一體的基本政治綱領?說光武是亂臣賊子,而非應天命續漢的漢室宗親?

實際上,蓋勛沉默了許久,也只能勉強反問:“那君侯以為,世祖(光武)憑什麽領有天下呢?”

“當然是因為世祖有功德加於天下。”公孫珣幹脆揚聲答道。“我讀史書,見到世祖建制,史家有言:‘是歲,野谷漸少,田畝益廣焉’……便知道,這天下就該是世祖來坐!”

蓋勛愈發無言以對。

“元固兄。”公孫珣言至此處,豁然起身對道。“你問我是為天子還是為大將軍?我現在便答你,我公孫珣此行至此,不是為了某個私人,而是為了天下公心!你這種大將軍與天子之言,未免落了下乘,傳出去也要被人笑話。”

蓋勛怔了半晌,終究無奈,卻只能起身恭敬相對:“將軍,我也是為了公心才想讓你與我一起輔佐天子……”

“你若真有公心便應該知道,天下不值北宮久矣!”公孫珣冷笑。“咱們這位天子在位二十載,一步步使的海內分崩,四邊生亂,盜匪亂起,民不聊生……而且,我既沒有學王芬行廢立事,也沒有學韓遂行悖逆之舉,只不過是做了一個聽人勸的傅燮而已,來一個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於此處靜坐待天時。之前拒旨,只是不想再為某個私人的斂財之物而已,又如何不可呢?!”

蓋勛頓了半日,也無可奈何:“君侯,天子其實很聰明……”

“我知道。”公孫珣愈發冷笑不止。“所以他才能禍亂天下至此!”

聽到如此直白的詆毀之語,蓋勛不由長嘆一口氣,然後避席正坐而言:“將軍,你以為公之言對我,我實在是無可辯駁;因為之前的事情而對天子有所忿,我也無話可說……須知道,之前涼州全境皆陷,我又何嘗不曾對當今天子心生怨懟?但今日有一肺腑之言,還請你明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