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草木黃落兮雁北飛(下)

公孫珣沉默以對,因為他幾乎立即就明白了王道人的意思。

一方面,這個人雖然出身太原王氏,但卻容貌醜陋,自少年便絕了仕途,所以只能學些旁門左道,然後流落江湖,無疑是個典型的不為世人所容的歪門邪道。

另一方面,王憲雖然於造反什麽的無所求,但黃巾軍和太平道卻依舊給了他生存的價值與做人的尊嚴。

而眼下,黃巾軍要覆滅了,那些願意尊重他,甚至可以說需要的人也要沒了。如此情狀,與其苟延殘喘於容不下自己蒼天之世,倒不如陪著這些需要他的黃天之民一起上路……恰如數年前邯鄲往鄴城路上那般。

一念至此,公孫珣心中不由微動……他哪裏還不明白?實際上,當數年前一眾人從邯鄲一路往南,路遇流民之時,這王道人便已經做出了今日的選擇——他和所有人分道揚鑣,孤身向北,選擇了以太平道人的身份融入流民之中。

那一日,自己沒有攔住對方,今日之事便已經注定了。

“給他松綁。”公孫珣揮手示意,然後復又正色詢問道。“可有什麽交代?相識一場,必不負所托。”

“並沒有!”被解開繩索的王憲先是恭恭敬敬朝公孫珣、婁圭、韓當、關羽等故人團團行禮,以示感謝,然後坦然言道。“諸位皆是做大事的人,一介邪道,無牽無掛,何言托付?非要問我,無外乎是希望諸位勉力加餐,保重身體,如此而已。”

言罷,其人頭也不回,直接扶著頭上黃色抹額,便轉身往北,踉蹌而走……相比較於數年前在鄴城北面的身影,倒是堅定了不少,甚至居然有幾分急促的感覺。

王道人這個人雖然向來有些瘋瘋癲癲,但其人廢物到人畜無害的地步,更兼難得有幾分行善之心,故此,昔日邯鄲舊人倒是多帶著憐憫之意看他的。如今,眼見著他如此坦然赴死,卻是讓關羽、韓當、婁圭等見慣了生死之人紛紛有些震動難言。

公孫珣端坐在小坡上的馬紮上,目送對方消失在紛亂的河畔中,卻是再度閉眼。

不過,稍待片刻,忽然又有牽招來報,說是有擒獲的一個黃巾軍小帥自稱故人,請見君侯,已然縛來。

有王道人的前鑒,公孫珣倒也認真了起來,但等他睜開眼睛,看著地上被捆縛著的人卻又一時蹙眉:

“你是何人,為何要妄稱我的故人?”

此言一出,送人過來的牽招幹脆拔刀,就要在此地了結這個膽大包天之徒。

“小民不敢稱大將軍故人!”這個相貌平平的中年黃巾軍小帥趕緊雙膝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卻又狼狽解釋起來。“只是若非如此,實在是難見大將軍的面,問清楚我弟的下落……”

公孫珣依舊糊裏糊塗,但韓當卻立即明白過來,直接擡手用刀鞘擋住了牽子經。

公孫珣見到韓當的反應,也是登時恍然大悟,卻又旋即勃然大怒,居然直接起身將座下馬紮整個狠狠砸到此人面上:“你也有臉問你弟弟的下落?!若非是你做了賊,賈超何須去死?!”

地上這中年人,也就是賈超之兄賈平了,被硬生生砸了一下,卻恍然未覺,只是以頭搶地,宛如在回應公孫珣的質問一般,又宛如喃喃自語:“如此說來,那日獨自荷旗往廣宗城下送死的,正是我弟了?鄉人們都說像,我還不信……”

賈超之事乃是公孫珣離開東郡後最是憤恨懊惱之事,此時他見到賈平在前,又如此窩囊,全無其弟弟半點風采,難得氣血上湧,居然直接拔刀……不過,眼見著韓當突然撲通一下跪在賈平一旁,公孫珣終於還是冷笑一聲,收起刀來。

“不要再嘀嘀咕咕了!”收起刀後,公孫珣依舊氣憤難耐。“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自己回家去吧!”

牽招雖然對賈超的事情不太清楚,但眼見如此情形,哪裏還會猶豫,於是立即動手,便將賈平解綁。

孰料,解綁之後,這賈平回過神來,先是就地叩首,然後卻又緩緩搖頭:“不瞞大將軍,小民已經沒有家了,而且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一直跟著大將軍做事……”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去當黃巾?當日隨便逃出來尋你兄弟便是!”這次當眾喝問起來的,卻是上前一步的婁圭,而婁子伯儼然是生怕這個不懂進退的人徹底惹怒了自家君侯,到時候讓韓當更加難做,這才強行出頭。

“這位先生。”賈平惶惶搖頭。“我家在安平钜鹿交界處,二月那時候忽然間滿鄉滿縣滿郡之人都做了黃巾,我若不去當黃巾,如何能保住我妻子呢?她當時懷孕七個多月,而我之前的孩子又都夭折,如何敢逃出去?故此,鄉中太平道人尋到我,以當日施符水給我娘、給我幾個夭折孩子的事情,還有替我遮掩案情一事來做說法,強要我去做黃巾,我哪裏敢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