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2章 負荊請罪(第2/2頁)

沈哲子嘴上說著,心內卻嘆息。夫妻之間縱有仇隙,若能為孩子彼此克制容忍,終不至於兩不相見。但若牽涉到兩個家族,卻已是彼此名望尊嚴的問題。

這麽想著,沈哲子行至老宅門前,旋即便看到一個須發灰白形容枯槁者跪於門庭之前,上身赤裸背負荊棘。看到這一幕,沈哲子不免大吃一驚,區區幾日不見,原本正值壯年的朱貢已經顯出明顯老態,近乎一夜白頭。

此時的朱貢,再無先前那種張揚恣意,哀莫大於心死,仿佛一個木雕般跪在門庭前。沈家這占地廣闊,建築恢弘的老宅,如山嶽一般壓得他擡不起頭。可笑就在此前不久,他甚至還幻想著要做這宅中主人!

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沈哲子不只鐘愛這一句詩,更將之當作信條。但凡敵人,只有徹底打殘打死才算安全,任何可憐假象,都是虛妄。

聽到門庭內腳步聲響起,朱貢緩緩擡起有些僵硬的脖頸,而後便看到身披氅衣的沈哲子立於門內。眼下的他再見沈哲子,心中已無多少恨意,勉強要說心意難平,那就是有些後悔當日在自家莊園中沒能狠下心來真的殺掉這個少年。這個少年,既能裝腔作勢,內裏心狠手辣,比之沈充還要可怕得多。

“門下罪人,拜求恩主,乞念昔日舊情,寬宥門生過往之罪。”

朱貢兩手推地向前,深拜於門庭之下。

沈哲子沉吟片刻,並未下階相迎,只是擡手微微示意,有仆從趨行而下將朱貢扶起,解下其背上荊條,為其披上一件外衫。

入了廳堂中後,朱貢雖得坐席,微微側身以示恭謹,看看遙坐自己對面的沈哲子,又望望門外,臉上顯出幾絲苦澀笑容:“夫人是不打算與我再見了嗎?”

“姑母心中憂苦,明府應是心知,何必再問。”

沈哲子說道:“幸而兩位表兄恭謹順服,才能讓姑母心內寬慰幾分。事本不必如此,如今我家與明府,已不知該如何各自相安。”

朱貢聽到這話,神情更加灰懶,他也不再多說,只是兩手向前虛奉,旋即便有仆從將一個錦盒擺到沈哲子面前案上:“此為我於武康左近所籌之糧細目,請小郎君清點查驗,接收入庫。”

沈哲子將錦盒虛按一下,並不打開清點,吩咐道:“將這賬目謄抄一份,留給明府備案。來年新糧入庫,必顆粒無損,原量奉還。”

原量奉還?

朱貢聽到這漂亮話,心內更加苦澀。糧價波蕩,年前年後價值怎會相同,尤其他最後收入庫中那些糧食,價格已是往年十倍以上。但世道如此,他又有什麽掙紮余地?沈家沒有趕盡殺絕,甚至還有借有還,於他而言已是最好結果。

又沉默片刻,朱貢才又說道:“不敢再瞞小郎君,今次為籌措米糧,我家田產已大半抵押周轉。此為咎由自取,本無顏面有所請托。我罪不可赦,惟求尊府念我孩兒無辜,能保全一二立足之地。”

朱貢之所以最終選擇向沈家低頭而非求助本家,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他所借錢糧以田產抵押,條件極為苛刻,如今絕無可能如約歸還。他向沈家低頭,家業都雙手奉上,沈家自然有責任處理這個問題。

“不知約書可曾帶來?”

沈哲子對此倒不意外,若無擔當,豈有利益?浮財小事,產業才是根本。日後他就算歸還朱家產業,也要置於自家附庸之下,不可能再由其自立。

朱貢早有準備,再讓人奉上一個錦盒。這一次沈哲子打開細覽,不禁咂舌這朱貢真是狗膽包天,所立約書條件之苛刻還要勝於高利貸,可見這家夥為了打擊自家也是全然不計後果,死不足惜。

這一個錦盒中諸多約書,牽涉千萬以上財貨,沈家當然不可能為其償還,只是憑借自家聲勢,將其中過於苛刻的要求擺平。能出頭幫忙爭取一個斡旋空間,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不過其中比較引起沈哲子關注的是,嚴家乃是朱貢最大債主,給其提供大半財貨支撐。看來自己能順利引朱貢入甕,背後少不了嚴家出力幫忙。

本來沈哲子還暗自埋怨自家部曲將馬承不夠大氣,沒送一個棺材給嚴平。現在看來,原來嚴家自己已經先填滿了棺材。

他將其中牽涉嚴家的約書挑揀出來,然後在朱貢瞠目結舌注視下,起身隨手丟入炭盆中。火苗吞吐舔舐,很快就將那代表著幾百萬錢絹的約書吞噬化作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