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道統、法理、天子(四)

適鄙天子,斥為不如鄉裏豪強。

價值決定意義,周天子現在一沒有號召力,二喪失了神權,實在沒有任何利用的價值。

如今天下諸侯,都在嘗試創造屬於自己能夠解釋和駕馭的神權,周天子今天被擡出來充門面不是因為諸侯仁義忠信,而是因為墨家的威脅。

只是諸侯自己的神權理論還不完善,而且草草初創,大多只能解釋本國的事,甚至可能都出不了都城,難以解釋天下。

齊國的五德體系還不完善,三晉的君法體系尚未大成,這時候反倒是最不起眼的周天子成為有點資本和墨家私下裏接觸談判的人。

至少,周天子還是理論上的天下共主,還有一點神性。

那士人也正是借此,希望墨家給周天子一條活路,或者說一條繼續保持一定特權當個神權偶像的路。

而韓、魏、齊等,則完全沒有任何談判的資本。

適自然是拒絕的,他不在乎周天子的神性,天下人也已經不在乎了。

士人見適再度侮辱天子,深吸一口氣以保持自己在面上依舊心平氣和,說道:“適子之言,未免短視。只談暴力、利益,這不是可以長久的做法。”

“殷商七百年,周得天命。墨家說非命,又說力能勝命,實際上那是根本不知道何謂天命。”

“天命者,非是愚民所以為的天帝注定,而是另有含義。”

“知天命,方可牧民。泗上這些年雖然大治而富庶,但畢竟不過一州之地。天下九州,一州合用,九州未必合用。”

“如今天下紛爭,諸侯並起,天下乃有齊人、楚人、魏人、韓人、趙人等等。墨家既說要同義,天下歸一,天下只有天下人,那麽怎麽才能讓天下人確定自己是天下人呢?”

“譬如齊人之所以是齊人,因為齊人知道有齊侯。而想要天下人知道自己是天下人,就需得找一個讓天下人都認可的君王。”

“若保留周天子,那麽天下人都是周人。”

“但若是不保留周天子,而是選賢人為天子,則今日甲為天子則天下為甲人、明日乙為天子天下為乙人,後日丙為天子則天下為丙人,這並不利於天下歸一。”

適反問道:“難道天下就必須要有一個世襲的天子,才能讓九州萬民找到天下人的歸屬?”

“你所謂的天子,是修天爵之人,是天下的道德表率;我們所謂的天子,卻不是這樣的。”

士人搖頭道:“你們想的很好,但卻不知天命。如周禮,衣冠。昔年仲尼曾言,微管仲,吾其披發左衽矣。”

“能夠讓仲尼感嘆差點披發左衽的,難道不正是因為周禮衣冠嗎?夷狄有胡服、紋身、披發種種,這就是因為他們不認可天子的緣故的。”

“就像齊魯,本來都是東夷,分封之後,齊魯方知禮法衣冠,這難道不是天子的功勞嗎?”

“如今天下方圓萬裏,南北互通,邯鄲的商人去往郢都不會如同去了夷狄、臨淄的商人前往洛邑也不會語言不通,這正是天下真正可以合而為一的根本。”

適笑道:“分封建制,乃文武周公乃至於昔年諸侯之功,與姬喜何幹?如果認為祖先的功勞後代余蔭是合理的,那麽是不是可以說貴族本來占據土地也沒有錯?我們不是要成為新的世襲的王侯將相,因為我們認為世卿制度就不合理。天下世卿,哪一個祖上沒有為天下征伐立過大功?天子若是可以因功余蔭,貴族何以不行?再說下去,墨家內部這些人何以不行?那我們又和家天下的你們有什麽不同呢?”

士人道:“私有制和家天下並無區別。財產可以私有,繼承、傳給後人。封地為什麽不行?”

適很熟練地用資產階級掛封建貴族路燈的那一套說辭道:“因為財產以勞動創造財富為基礎下合理的勞動所得,所以可以傳承給後人。而封地是因為土地本來就是歸天下人所有,是所謂天子竊取了民眾的土地歸於自己,這就像是偷盜來的東西,是不可以繼承的,是要還給原主的。”

士人不爭辯這個,而是問道:“那天命呢?天命不是偷來的,搶來的,但也是可以繼承的。”

“現在天命在周王室手中。這個天命,傳承於堯舜,舜傳給了禹、禹傳給了啟、啟傳至夏桀商湯取之、商湯取後武王伐紂又取之,如今傳到了現天子的手中。”

“商滅夏,有夏封地,這是天命交接的繼承。商滅周,乃有三恪,殷人且立宋。”

“現在墨家不準有封地,那麽這難道不就像是強盜嗎?”

“這個強盜看到周王室手中的天命,將他們搶過來據為己有,然後還要讓天命原來的主人去勞動改造,墨家這樣做,難道會長久嗎?”

“墨家這樣做,是夷狄的行徑啊。”

在場諸多墨者哄然大笑,適也是笑道:“堯是舜的爹嗎?舜是禹的爹嗎?誰跟你說天命必須要血緣繼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