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五章 新生和死亡(中)(第2/2頁)

杏兒明白庶俘羋想問什麽,是不是她小的時候,生出來男孩子就放在床上養著;生出來女孩子就睡在地上?

庶俘羋出生的時候,泗上墨家已經奪權,雖然那時候她的姐姐還沒有被取一個古怪的“君子”的名字,可那時候在“天帝之下人人平等”的口號下,各種強制的平等行為也在墨家管轄的範圍內強制推行。

至少庶俘羋記憶中,姐姐不是睡在地上的,小時候村社裏倒是有人這樣做,結果被村社的婦女委員們堵在家門口痛罵,罵的可謂是狗血淋頭以至於出門都不好意思。

當然,這種事在泗上也導致了一些波折,甚至出現過武力的強制鎮壓的情況。

杏兒回憶了一下,搖搖頭道:“我小時候倒是沒有。小時候我爹爹整日做貨郎,母親和我爹爹一起做事,她在家中可不只是主內。”

庶俘羋嬉笑道:“那咱家也一樣,生男生女都一樣,大不了多生幾個。反正泗上的學堂,男女都能上。若是聰明一些,考進庠序,那就最好了。”

“我希望等他們長大結婚的時候,已經不用打仗了,就像是歌裏面唱的那樣,九州俱喜。”

杏兒點點頭,似乎明白了那句簡單的利天下就是利自己的宣傳,心裏默默禱念著。

“我也希望他們長大後,已經不用打仗了。”

庶俘羋看著杏兒,用一種很平淡的滿不在乎的語氣道:“為了咱們的孩子長大後不用打仗了,我要殺許多許多人。”

“然後,也會有更多的人出生。”

……

夜深了,歡鬧還沒有停下。

高柳城中,偶爾會響起幾聲爆竹,震得狗吠陣陣。

外面又下雪了。

城內距離歡鬧聲很遠很遠的地方。

城邊靠近河水下遊的一處破舊的房間內,取暖的煤火已經暗淡,一個不大的土炕上擠著二十多個女人,勞累了一天的她們早早睡著,明天早晨天一亮就要起來繼續幹活。

這裏是高柳城最大的羊毛紡織作坊,也是高柳城五成以上可以用於紡織的、清洗之後的羊毛來源地。

那一日在北上途中唱著《蒹葭》,給兒子講解蒹葭之意的貴族女子,這時候卻睡不著。

屋子裏不是很冷,炕上很暖和。

她悄悄起身,從旁邊摸出來一個平日插著的骨簪子,原本貴重的金銀飾品早就沒有了。

尖銳的骨簪子在爐火的微光下發出慘白的光芒,原本細嫩的手指如今早已粗糙。

從來到高柳,她就被安排在了這個毛紡作坊內,從事洗毛的工作。

每天要和曾經的貴人女子、新來高柳的奴隸女人、或是剛剛逃亡到這裏的農家女子、亦或是跑到高柳的牧奴女子擠在一張炕上睡覺。

狹小,比起她曾經居住的帶著屏風的廳堂要小的多。

有味,沒有香料,二十多個人擠在一起,不可能沒有讓她作嘔的味道。

沒有倒馬桶的奴仆,每天早晨需要輪值倒掉所有人的臟東西。

沒有了淡酒、琴瑟和肉脯,只有每天管夠的玉米面窩頭,每個月發一些大約可以買四斤肉的錢。

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要面對成堆的羊毛。

混合了湖堿的開水浸燙著這些從高柳或是草原上收來的羊毛,用煤煮沸的水將羊毛上沾著的灰塵、油脂清洗下來。

濕熱的環境下,許多人不再盤頭,既沒有時間,也難以承受這種濕熱的工作環境,虱子滋生,許多女人選擇剪短了頭發。

她和很多逃亡到這裏的女人不一樣,那些女人很知足這樣的生活,可她卻受不了。

熱到將近沸騰的水、濕熱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的蒸煮房、一個月下去就把嫩白的若削蔥根的手浸泡到皸裂的堿水、每日繁忙的從天明幹到天黑的繁重勞作、令她作嘔的羊脂的腥膻味道……

這一切,都靠著對兩個孩子的愛支撐著去忍受,想要活下去。

至少每一旬,都有一次見面的機會,墨家沒有像那些貴族爭鬥一樣斬草除根把孩子殺死。

那是支撐著她熬過一天又一天根本不可能忍受下去的生活的全部動力。

可現在,她承受不住了。

白色的骨簪就在手中,在爐火下顫抖。

活著還是死去?這是個問題。

墨家不準她們死,如果讓她們死,她們在公子朝失敗的那一天就已經死了。

每隔十天,她們這些人都會被聚集在一起,強制聽講義。

講義的內容,只有兩個字的主題。

新生。

每每聽到這兩個字,她都想笑,心想,這是多麽虛偽多麽惡心的一句話。如果不是你們墨家幫著公子章,我們又何必到這樣的地步?若不曾死,何必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