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章 新略(二)

種種矛盾,並不是證明禽滑厘為巨子一無是處。

正如當年墨子去世前遊歷淮北看到的那些已經露出曙光的新時代的醜陋,矛盾永遠沒有一勞永逸解決的時候。

解決了舊的矛盾,新的又冒了出來。

留給適的矛盾,就是這些。

禽滑厘明白自己年邁,與墨子亦師亦友年紀太大,他這個巨子是為新時代鋪路的,墨翟將利天下的未來賭在了新時代上,他又何嘗不是?

這許多的問題,都需要適和整個墨家去解決。

但現在,一切還不是時候。

同義會的頭幾天,按部就班,沒有太多波瀾地選了新的巨子、新的悟害、新的候補悟害、新的委員。

通過了適在禽滑厘重病後提出的兩條意見。

然後,適第一次以墨家巨子的身份主持了同義會,由之前主持工作的高孫子做了《關於當前天下局勢》的報告。

然後適便先開了一個重磅炮,在高孫子之後做了一個名為《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的發言。

這不是在以墨子的繼承人自居獲取政治威望,適已經不需要。

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適不需要那些威望,這些年墨家的意識形態和道義理論一直是他在管轄。

軍中他兩次為帥戰功赫赫,墨者之中多數都是學校中出來的。

墨子生前的評價,雖然不能阻礙告子這樣的人進入墨家的決策層周邊,但墨子最後的政治遺囑卻注定了一些人不可能成為巨子。

墨子說,公造冶適合執行,但卻不是一個好的掌舵人。

墨子說,高孫子脾氣嚴苛,恪守利天下之義,但卻缺乏方法方式,不能夠團結內部。

墨子說……

其實墨子最後的遺囑,將每個人的缺點都一一指出,而適則是最輕的。

適的最大問題,墨子指出的,其實根源就在於墨子希望適能搞出一個合適的理論,將墨家明鬼的漏洞堵上,如果不能堵上,那麽明鬼還是必要的。

本身墨子心中其實根本就不信鬼神,他只是將鬼神看做一個“超脫世俗”的監督者,希望每個人心中都有神明以求能夠人們在深山無人之處仍然恪守善惡之分。

但對於迷信的態度,從墨子當年去齊國和那蔔卦者的辯論就能看出來。

當年墨子前往齊國,蔔卦者說,今日不宜,因為歷史上的今天黃帝在北方殺了黑龍,而你黑,所以你去北方有禍。

墨子轉了一圈回去後,對那個蔔卦的人說:扯淡,黃帝甲乙日在東方殺死了青龍,丙丁日在南方殺死了赤龍,庚辛日在西方殺死了白龍,壬癸日在北方殺死了黑龍,按你的說法天下人天天蹲在家裏哪裏也不能去了。

直到如今,實際上適都沒解決墨子希望適解決的那個問題,因為墨子早就看出來適是反對鬼神之說的。

天志上帝的虛化無人格,變為“道”而解決了墨家的理論自洽問題。

然而,墨子所期待的適解決的那件事,適始終都沒解決。

即:假設沒有一個超脫人世的鬼神,那麽怎麽保證人們去行義?用行義之心的理想,又能夠說服多少人成為同志?天下又有多少人是自私自利的,不可能去行義兼愛?

適沒去解決這個問題,因為他反對鬼神的存在,所以只是用義,去征召精銳但人數稀少的駟馬先鋒;而用義利統一的墨家理論,去團結大多數渴求得利的人。

而他從來也沒想過用鬼神去弄出道德,因為他確信道德不永恒,而是隨著階層和物質基礎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今日的德或許就是明日的糟粕,他沒有那個能力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弄出一個亙古、恒久、不變、萬年不易的道德標準。

雖然最後的問題沒解決,但終究他解決了墨家理論的邏輯、體系和自洽的問題,並且做到了讓墨家逐漸壯大、讓墨家內部都能夠接受、威望足以支撐內部的團結。

在場的人沒有人驚訝適成為下一任巨子。

但當適做完那個《繼承子墨子之志,利天下為目的、非攻只是特定階段所實行的手段》的報告後,整個會場會陷入了一種震驚之中。

拍手大笑的有之。

站起來高喝早該如此的有之。

訥訥道過於急躁的有之。

震驚之後看看眾人也跟著拍手稱贊的有之。

一段報告,這是在為他為巨子之後的墨家路線定下基調。

這是一顆巨大的火藥雷,意味著什麽泗上非攻立國的想法,將要成為被批判的理念。

意味著這是對當年魏越建議非攻弭兵路線之後適的全面清算。

意味著泗上的整個宣傳都要轉變方向。

因為這泗上將對諸侯采取更為炙烈的態度。

當然,也意味著適極為贊同高孫子所做的關於當年天下局勢的報告,天下將亂,沒有諸侯在短時間內有能力成為霸主團結諸侯征伐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