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逃卒眼中(三)

鳴金收兵的齊軍只是這一波的進攻失敗,重新收攏隊伍還要繼續。

將近兩千人的嘗試進攻,沒有火炮的支援,就靠著杵盾短劍戈矛,用著二十年前就已經過時的攻城方式,沖擊著最適合低劣黑火藥時代的城防,後果可想而知。

哀嚎遍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裝死臥在了這布滿死亡的三百步之內。

躺在地上裝死的司馬長聽著那些淒慘的齊語之音,嘆氣道:“這天下怕是要變了啊。二十年前打仗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時候跟著貴人,貴人的戰車一沖,我們也不管敵人在哪,只要跟著戰車跑過去就好。遠了的話雖說有羽箭,可也不想現在一樣,隔著三四百步就不知道被哪裏落下的鐵彈砸死。”

其實天下已經變了,不然這時候打仗不會是這個樣子,然而這個齊軍司馬長所謂的天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那齊卒也道:“就看這個樣子,想要攻下贏邑,要死好多人啊。”

司馬長不屑地笑道:“攻下?哪裏攻得下?你我不想死想回家,別人難道就不怕死不想回家?打到今日,已經沒什麽可打的了,我們不過是在替公子午死就是了。我們要是不死,不擊敗墨家,他就得死。”

這簡單的道理經過簡單的描述,周圍的人頓時發出一陣陣了然明悟的哦哦聲。

這樣簡單的道理,可以被這些自小生活在村社的士卒所明白,再難的道理便不需要。

但並非是所有這些趴著裝死的人,都只用這樣的道理來詮釋自己裝死裝的心安理得的行為。

譬如數百步外的另一側,也有一個人在那裝死,但他的身邊只有自己,並沒有其余的夥伴。

偶爾炮聲響起的時候,他會悄悄擡頭看看遠處的動靜,悵然道:“夫子言,天下萬物,莫貴於生。利於生則為,害於生則止。若天下人人貴己貴生,又何來這戰亂紛紛?”

“夫子學於楊子,楊子之學,方為真理。可嘆墨家,卻以為他們可以用什麽理性推出最合理的天下,弄得天下烽火,倒也可笑。”

裝死的這人說完,搖搖頭,又回頭看了看正在組織第二波進攻的齊軍,罵道:“為一人之利,而損萬人之生,桀紂之行也!田氏豈不亡矣?”

既是“天下萬物莫過於生、利於生則為、害於生則止”,那麽戰場上裝死自然是心安理得。

臨淄富庶,文化昌盛,除了墨家的學說在臨淄傳播外,楊朱的學說也在臨淄大行其道。

此時天下,黃老五德與天人感應與儒家還未融合,仲尼逝後儒家式微,或者說完全難以融合生產力發展之下、諸侯紛爭之世的時代。

幾十年後孟軻曾言,天下之學不歸於楊、便歸於墨。

再之後也有人評價道:楊蕩而不法,墨儉而廢禮。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

說的都是這樣一個事實:楊墨兩家成為了天下的顯學,逼得儒家辭而辟之。

尤其是伴隨著墨家和楊朱學派之間的多次公開辯論,楊朱學派的信眾反而越發的多,當然比起增加的數量還是墨家的更多一些。

因為這個亂世,因為生產力的發展,因為數百年禮法的壓抑,終於出現了巨大的反彈,人性解放的曙光初現之時,必然會包含太多的極端。

自私、自利、貴己、貴生,這也是對抗封建禮法的一種方式,正如更為後世歐洲的文藝復興,也是從極端的肉欲、性、私利、自私、貪婪開啟對抗黑暗封建禮法道德的曙光。

楊墨之間的矛盾很深,並不是什麽一毛不拔和利天下之間的分歧,其根本上還在於對於天下的思索。

墨家認為,理性可以知曉天志,以理性可以推斷出最適合天下人的制度、法令。

楊朱則認為,即便理性的天下也是可怕的,不可能美好。

這種學說脫胎於道家的道法自然,楊朱所謂“夫人人不損一毫,則無堯舜,人人不利天下,則無桀紂;無桀紂,則無當時之亂;無堯舜,則無將來之弊矣。”

也就是說,不要想著利天下,因為你只要做了,哪怕初衷是好的,但只要做了就會造成害處和混亂。

人不可能知曉天志,也不可能理性推論出最適合的天下是什麽模樣,所以從一開始國家的產生就是一個錯誤。

堯舜是為了利天下,而將天下合為一,改變了原本天下“道法自然”、“小國寡民”的態勢,結果怎麽樣?結果因為國家的出現,導致了桀紂的出現。

沒有桀紂,就沒有天下的苦難,但這天下苦難的根源,卻可以追溯到堯舜時代改變了“道法自然”的狀態,使得國家出現。

墨家則認為國家是必須存在的,至少此時是必須要存在的,只要用理性推論出最合理的制度,那麽國家的存在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