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泰山之陽(十四)

十五六歲的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浸淫塵世幾十年的孫璞自然也看的清楚。

早晨有人發現了屍體,便帶人去查看了一下,並沒有留下什麽痕跡破綻,殺人的手段也極為嫻熟。

殘忍的手段,更是讓村社裏凝結著一種說不出的氛圍。

查看之後,便先叫義師以後就駐紮在村社間,然後叫在這裏的墨者們一同開了個會。

這件事連孩子都瞞不過,可卻沒有證據,畢竟墨家的法條框很多,連“惟害無罪”這樣的道理都有,這件事也確實難做。

會議召開的地方就在村口,避開了別人。

眾墨者之中,一個身穿著草鞋短褐的中年墨者起身先罵道:“此事不消說,就是那些貴族動的手。既不敢動我們,便拿村社民眾屠戮。也是為了嚇唬村社民眾,不要與我們接近。”

“我們早就說了,要以利天下的恐怖,對抗害天下的罪行。這些頑固的貴族,都該處死,若不處死,他們總會害我們。”

“咱們和他們講道理、講義道、講律令。可他們會和我們講嗎?會和天下的民眾講嗎?”

“豎起絞架,把那些害天下的貴族、大夫、諸侯,一路從洛陽吊死到東海,這天下便可大利!”

說話這人滿臉通紅,極為激烈。

言語中,我們和咱們的區別也分得很清楚。

咱們,說的是整個墨家。

我們,說的是自苦以極以利天下、絕不妥協、以絕對的暴力對抗害天下的不義那一墨家內部的派系。

他言語中的急躁和無奈,孫璞聽的明白,也明白他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如今事情已經發了,又找不到證據,誰都知道是那些人做的,可墨家對於“殺一人而利天下”的政策有太多的邊框。

墨子去世之前,就曾說過這個問題,若要以“利天下”的名義進行對抗,無需審判而將墨家作為一個利害的評價者,墨子心中並不是很認同。

墨家的誅不義令的簽署程序復雜,也正是這個緣故。

這個框,也是墨家自己給自己裝進去的。

墨家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這要講證據。

而且單從法律上,墨子認為“惟害無罪”,就算做了什麽害天下的事,只要法律沒有說不準,那麽就不是罪。

之前墨家守城的時候,守城律令的嚴苛可見一斑。

譬如取用民眾財物,皆以主券書之,若是書券上寫錯了,也會按照書券的數額償還。

如今墨家正在泗上執政,這律法的規矩,那是不能夠改變的。

唯一能夠改變的,也就是墨家內部的激進派成為墨家的主流,直接通過公意決定簽發“害天下”的罪名,這樣就可以避開需要證據的審判,依靠高效的督檢部的人進行法律之外的處罰。

很明顯,這一點暫時不可能,禽滑厘如今重病,適基本上就可確定是下一任巨子,這種可能現在看來微乎其微。

臉色激動的自苦以極派的墨者發泄過之後,嘆道:“你說,現在怎麽辦?都知道是誰殺的人,可是沒得證據,難不成就讓他逃脫懲罰?”

“咱們墨家當先的,到底是義?還是法?”

孫璞立刻反駁道:“你這麽說便部隊。咱們的法源於義、源於自然天志的理性說知。咱們的法,是為了促使義;而義,又是制法的準則。兩者怎麽能是對立的呢?”

激動的墨者搖頭道:“殺人者死,重要的是殺人者的‘死’?還是殺人者死、不殺人者不死的法?法不能夠帶來正義的時候,要靠什麽?”

“咱們墨家內部,遊俠兒極多,原本都是為義殺人的。因為貴族大夫的法不能夠保護弱者,那就違法犯禁而保護。那時候市井之間,孤身一人,亦可行義。到如今,墨者數萬,義師十旅,反倒束手束腳。不說天下,就這村社裏,便有義師一連,就算不用,你我等人難道就不能行義?”

“那農夫就這樣死了,誰來彰顯這正義?殺人者沒有死,我心難安。”

不少更為年輕一些的墨者都被煽動起來,這情緒激動之下,有時候激進的言論更為正義。

孫璞想了想,還是堅定地搖頭道:“貳巨子曾言,以劍救人,一世不過百人。以義、法、理、規矩來利天下,萬人億人。輕重之權、多寡之擇,這是早已決定的。”

他很鄭重地用了同心同德同志的同志稱呼,與眾人道:“同志,墨家的義與天志至上,而規矩是為了保證可以行義利天下的。為了一人而舍棄可以利更多人的規矩,這是違背了‘權’之理。我反對這樣做。”

“終有一天,總可以查清楚,但卻不是今日就可以動手的。我們來這裏,是來和民眾講道理的……”

激動的那墨者咬牙道:“講道理,也得需要手段!如今民眾就算聽了我們的道理,可卻不敢去做,那又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