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主與粹(第2/3頁)

人字原本長得很像是入,只是腰臀明顯,正是一個挺拔著後背而行禮的樣式。西門豹在意的不是人怎麽寫,而在意的是這些字背後隱藏的含義。

西門豹記得,當時西門彘直接回道:“人本來就該是站著的!天生萬物,以人為首,人活於世,就該站著!”

西門豹當時的脾氣也來了,怒斥道:“天子祭天,尚且行禮,哪有站著不行禮的人?禮不下庶人,正是因為庶人不能夠懂得禮中的真意,墨家不去教化也就罷了,反而連文字本身蘊含的道理都改了。”

“這賤體字,是鞔之適和墨家眾人所創。好,他鞔之適學於隱士高人,或許不通六書。可墨翟、禽滑厘、孟勝、公造冶等人,哪一個沒有君子之藝?哪一個不知道人為什麽這樣寫?”

“他們這是要幹什麽?還嫌這天下亂的不夠厲害?人人求利,那人人都想做君主,這天下還有得治嗎?”

西門豹記得自己說完這些後,西門彘便講了一大堆“利己”、“兼體”、“眾義”、“君主為國之主權而非實體之人”之類的道理,說到最後,西門豹記得西門彘問道:“父親,您看過墨家流傳過來的一個故事嗎?”

“在宋國,曾有一個真正的君子叫公孫澤,他的妻子也是一個賢女子,通曉禮儀,有仁愛惻隱之心。”

“有一天,他的封地內的一戶農夫家的幼子死了,那農戶算是公孫澤的隸子弟,公孫澤的妻子心想,那農夫家裏該多麽傷心啊?於是就去看望。”

“可是一進門,卻看到一家人正在吃飯,而且還在喝湯。”

“她就問,為什麽你們還在喝湯?”

“那家人回道:因為湯裏有鹽。”

“其實公孫澤的妻子想問的是,為什麽你們的兒子死了,你們還有心情喝湯吃飯,為什麽不悲傷?”

“可農夫聽到的,卻是最淺顯的問題,以為只是問他們為什麽要喝湯,於是便用最簡單的道理回答,說湯裏有鹽,因為鹽很貴,因為湯已經做好若是不喝第二天可能就餿了,就要倒掉,那就浪費了,所以要喝。”

“公孫澤聽到這個故事後,感嘆道:昔年蔔子夏失子,悲傷之下,哭瞎了眼睛。而真正知道禮儀的人,若是家裏面有長輩去世了,連飯都不能吃,要守孝三年,前三個月只能喝粥。當真是禮不能下於庶人。”

“這就是禮,這就是禮不下庶人。父親,難道庶人死了親人就不悲傷嗎?難道庶人天生就比我們貴族低賤,就比我們不知曉禮儀?不知道人世間的悲傷痛苦嗎?可喝湯,難道就不痛?”

“那些禮,那些樂,這是民眾所需要的嗎?貴族的仁,本可以治標治本,既要仁,要愛人,那麽民眾渴求土地,為什麽不把土地授予民眾?就像是一個人在荒野快要餓死,這時候他卻給了這個人一塊玉而不給他食物,這是仁嗎?”

西門豹當時便怒道:“如你所言,這天下的富足之人,就該把自己的一切都給民眾嗎?”

西門彘挺直身子道:“那要看是怎麽富足的。以勞作、資本、身體和頭腦富足,那是天帝所樂於見到的!貴族的封地,憑什麽就是貴族的?他們勞作了嗎?他們只是蠹蟲,是被民眾飼養的豬狗,卻以為自己在牧養民眾!”

“我也一樣!”

西門豹記得,那一次爭吵的時候,西門彘說到這裏,便脫下了身上的長衫,露出了裏面的短褐,說到:“父親,我為自己是蠹蟲而感到恥辱,您能知道我心中的苦悶嗎?”

“我曾經所自豪的血脈,如今就像是一顆刺紮在我的心頭。”

“我吃飯的時候,想到的是‘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我衣著華服的時候,想到的是‘不紡不織,胡著絲絹三百匹兮’。”

“我去外面求學,那些一同求學的人指著我說,我一個貴族,懂得什麽?”

“我若去學什麽五禮、六樂,腦海中想到的禮,便是公孫澤的那個可笑的故事。腦海中想到的樂,就是王公貴族讓民眾鑄鐘鑄銅用在毫不能利於天下的樂聲!”

“父親,我覺得我從出生開始,身上就背著對不起天下民眾的罪,就因為我們的封地和那些封地上農夫對我們的義務!”

“我只是……我只是想贖罪!”

“禮、樂,毫無意義,只是勞苦天下民眾!都應該廢除掉!”

西門豹仍記得,仍記得當時兒子脫下長衫之後,越說越激動,最後跪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可他也記得,當時他聽到兒子對禮、對樂的評價之後,深深地嘆了口氣,用一種平靜的不能再平靜的語氣問道:“你既然學過字,可知道粹字是什麽意思?”

當時西門彘一定是驚訝於父親會說起這個毫無關聯的事,便道:“粹、米之精華也。最幹凈的米,便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