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主與粹

當君子不容易,真正能做到六藝精通的君子,那必然是天下雄才。

這一點上,墨子當年對於自己的禦車和射術就一直耿耿於懷。因為當年放眼天下,能入得了墨子眼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是孔子,可是兩人之間差了一個時代,難以比較,墨子對此向來耿耿。

這六書之學也是一樣,想要做到精通六書而不是識字,可能不花個幾十年時間學習是不可能的。

西門彘頂撞西門豹的話,絕對不對,因為六藝中的六書不僅僅是識字,而是要讓人知道字的本源,必要的時候精通六書的人可以造字。

西門豹也算不上是精通六書,但是對於六書的含義他是了解的,於是當年也駁斥了西門彘的話。

西門彘便道:“墨家的賤體字,老嫗在夜裏學習一年,亦能讀懂墨家的粗淺報紙。君子縱然懂得造字、知曉字的根源,可對於天下的利處,真的及得上墨家那些人嗎?”

“我的兄長從八歲開始學習六書,現在他能夠誦讀的文章,我全都看得懂。他不會的,我依舊看得懂。”

“可能論及某個字為什麽這麽寫,有幾種寫法我不如兄長,可論及才學,他卻不如我。他知道腳下的大地是圓的嗎?他知道天上的雲是什麽嗎?他知道為什麽會有四季嗎?”

“他看的書中,沒有這些。而我看的書中,我用墨家的賤體字所能看懂的書中,這一切都有。”

“聽聞,泗上的民眾,二十歲之下的,沒有不認得五百個字的。父親治理的鄴,是魏國最為富庶的地方了,又有多少人可以認得五百個字?”

從六書開始算起,剩余的五禮、六樂,這已經涉及到了價值觀、世界觀的分歧。

墨家非禮、非樂,天下皆知。墨家服喪三日,說服喪三年影響生產,天下必然大亂,這其中涉及的價值觀就是“德”和“利”的分歧。

就像是不久前在費國關於“德何以德”的爭論之中,那名士人沒法說“德是為了天下變得更好”,因為一旦這麽說,德就沒有了神聖性,為了天下變得更好,那還不是為了天下得利嗎?

所以德必須是永恒的、不變的、無需理由的德就是德,才能夠立住腳。一旦說德本身是為了天下更好,那就是轉到了墨家義即為利的道義之中,只有德和利分開才行。

而德和利分開,為什麽還要遵守德?就只能賦予德一種神聖性,一種不需要理由的、永恒的真理,因為德是對的,所以要遵守;而不是因為德是有利於天下的,所以是對的,因而要遵守,這其中的區別極大。

區別就在於,有一個德為什麽是對的論證過程。

墨家說,要以理性的推論,以天志自然為規矩,以人性的本質為基礎,來說知出一個最完美的“樂土”。

這是天下第一次試圖用理性去建設一個完美的天下,而這個過程,也必然包括理性的道德、理性的法律、理性的遵守與不遵守、理性的取舍、理性的一切……

因而西門彘學習六藝,從六書開始,與父親西門豹之間的爭執就已經不能夠彌合。

禦、射、數這些東西,只是術而不是道,其中的分歧沒有那樣大。

從六書開始到五禮、六樂,這分歧就開始變得難以彌合,不能妥協,各執一詞。

西門彘爭論起墨家的“賤體字”可以有利於天下,使得天下更多的人識字,因此可以放棄一些佶屈聱牙的內容,讓天下多數人能夠學習識字便可。至於六書的含義,那就應該是學成之後尚有余力的人,選擇性的學習,而不是作為評價一個人是君子還是庶民的標準。

西門彘說的是六書,但他所說的不只是六書。

今天西門豹知道兒子一定會來,也知道兒子那一身寬大的貴族長袍的裏面一定穿有一套青褐色的短衫,甚至知道兒子今天會帶著一腔的怒氣來指責他這個做父親的。

這一切,都源於一年前的那場爭論,直到今日西門豹仍舊記憶如新。

西門豹記得那時一年前,西門彘和他談論起墨家的文字,並說墨家的小學不教六書,只教文字,並說這樣做正是可以利天下的。

利天下、利天下,這幾個字聽得西門豹腦仁有些疼,當時也是心懷怒火,便喝道:“這就是君子與庶人的區別。庶人即便識字,卻不知道這文字源於什麽,更不知道這些文字中蘊含的道理。”

“譬如一個最簡單的人字,人為什麽是人?為什麽要這麽寫?因為人懂得謙恭行禮,知道禮儀,所以人寫在竹簡之上,躬身而立,腰背挺直身子前傾。學會寫人,就知道怎麽行禮,更深一些,由六書中學會的人字,可以知道怎麽才算是人,知道其中的禮儀。”

“墨家的人字,怎麽寫?全都站了起來!倒是簡單了,人沒有禮儀,這還是人?況且,那些庶民按照墨家這種教學的方式學會的字,縱然認得這是人字,卻根本不能夠知道人這個字中蘊含的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