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先質後文(第2/2頁)

“如我墨家之索盧參,入墨之前,狡詐無雙,傲貴而不忍下,詐貴以濟窮貧。但是隨著墨家道義的發展,他終於知道到底做什麽才算是利天下之舉。”

“在墨家的道義總結出來之前,他可能也懷著對舊世不公的憤恨,想要改變,卻找不到出路。此謂之局限性。”

“將來若墨家之義行於天下,評價你,能夠在你做的那些墨家認為並不有利於天下的事上,加上一句歷史的局限性,那便是極好的誇贊了。”

吳起聽著這番話,面露微笑,點頭道:“願是如此。能得墨家的誇贊,卻不容易。”

“當年文侯問於李悝我何人也。李悝回文侯,說我吳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及也。你所謂的這個局限性,便是然之意?”

“若那些事成,便說我吳起做了許多有利於天下之事,然也做了許多害天下之事?”

適搖頭笑道:“是……然,因為歷史的局限性,做了許多害天下的事。”

吳起大喜道:“這便有了些意思。如李悝當年論政,言:雕文刻鏤,害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傷女工者也。農事害,則饑之本也。女工傷,則寒之原也。饑寒並至,而能不為奸邪者,未之有也。男女飾美以相矜,而能無淫佚者,未嘗有也,故上不禁技巧則國貧民侈。”

“我觀泗上之政,民益豐足,饑苦少見,我曾以為李悝的這番話,是對的。那麽以您來看,這些話的局限性在哪哪?”

李悝的這番話,算是魏國變法的“主義”,這是正常歷史線上影響秦國變法內容的根基,畢竟商鞅曾經做過公叔痤的中庶子,思想受到了李悝的影響極大。

這番話就是說,人民饑餓的根源,是因為興土木;人民寒冷無衣的根源,是因為都去紡絲綢得利而不去織布。而這些又是導致國家貧困的根源,所以要禁技巧,只讓國人男耕女織小農經營。

吳起不解的就是他覺得李悝的這番話有道理,可是在泗上看到的事實又覺得墨家根本不是實行這種政策,但是泗上的富足又遠勝魏國變法最深的西河,他想要知道其中的根源。

適想了想這番話,鄭重道:“因為勞作創造財富。雕文刻鏤,是因為世卿貴族無償地占用了民眾的勞動;錦繡纂組,是因為麻布貴族不買,而能買得起麻布和錦繡的只有貴族,所以民眾自然錦繡纂組。究其根源,是因為世卿貴族掠奪了民眾的勞動。”

“這就如同,刺人而殺之,季充君認為殺人的是兵器,他只是看到了表面。而墨家則認為,殺人的是人。”

“人人求利,若世卿貴族不做蠹蟲,那麽若是雕文刻鏤所得金錢,勝余耕種,證明糧食豐足,人們求利便去做。若是雕文刻鏤所得金錢,遠不足於耕種,若無強制,豈有人去做?”

“根源不解,卻去改變表象。時代轉變,鐵器牛耕已興,卻用世卿貴族時候的畝產去考慮政策,這不正是楚人渡江落劍而刻舟之事嗎?此季充君之一謬也。”

“再如泗上,糧價日賤,農人思變業。做錦繡,數倍其利。緣何?因為糧食日足。”

“故子墨子言:食必常飽,然後求美。衣必常暖,然後求麗。居必常安,然後求樂。為可長,行可久。先質而後文,此聖人之務。”

“世卿已常飽,故而求美;君侯已常暖,故而求麗;王公已常安,故而求樂。這沒有錯。”

“錯的是,天下人口千萬,緣何常飽、常暖、常安之人才那麽少?這是根源,解決了這個問題,能夠使的天下人求美、求麗、求樂,此方為利天下。”

“子墨子自苦以極,是因為世人不飽,故惡求美;世人不暖,故惡求麗;世人不安,故惡求樂。”

“卻從不認為,求美、求麗、求樂是錯。他只是認為天下只有少數人可以求美麗樂是錯。”

“不去解決天下少數人能求美、求樂、求麗,卻寄希望於天下人不飽以求飽、不暖以求暖、不安以求安,此為季充君之二繆也。”

“先質而後文,需求有層次,物質滿足是追求更高滿足的基礎,此為天志,不可違背,順之無誤。是質而後文,還是不質求質、非天下文?此番言論,請公細思。”

吳起念叨著先質而後文這幾個字,猛然道:“蔔子曾問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孔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孔子曰:起予者商也。”

“如此看來,先質後文,繪事後素。竟如《系辭下》之辭: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適不置可否,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想要回答就必須談禮後乎,到底後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