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抱負(第2/3頁)

自己會允許那些田地集中於人手之中嗎?自己能夠保證那些田地集中於人手,又能讓雇工可以求活而不苦極嗎?自己可以讓這些人感念自己而不怨恨嗎?

若做不到,自己如何能算是天下無雙?自己所求所做的一切,到頭來在那“必然”之下,最終都會淪為墨家嘴裏的“害天下”之舉。

這一切,是因為這些年他已經受到了墨家許多道義宣傳的影響,不可避免地認可了“財富總和”的概念,認可了做事要遵循天之本源才能夠做好,於是便有了這樣的思索。

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看來竟是自己所不能解決的難題。

他一生都在求功名,當在魏國被冷落、在秦人邀請他入秦,在看到了陶丘的富庶之後,終於開始思索自己求功名的意義。

曾經他以為,他有才能,可以施展,足以讓天下震撼,只求一個可以施展自己才華的所在,因為他堅信自己能夠做到很多。

至少,可以做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

他覺得自己不做,別人做不到,所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他喜歡這種執掌一國變革求富強兵的感覺,然而在陶丘,他卻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竟沒有了意義。

幼時遊歷,擊殺那些嘲諷他的人,為了做到上卿母親病重也不回去,都是為了施展自己的抱負。

也或許,是一種與天下規矩對抗的心思:憑什麽那些世卿貴族出生就是世卿,冠禮之後就能獲得權力,而且什麽本事都沒有。

做不到將三軍,使士卒樂死,敵國不敢謀,做不到治百官,親萬民,實府庫,但就因為血統便可稱為卿相。

這種不服氣,帶來了便是那種抱負,那種施展之後可以安定天下的抱負,只是這種抱負……在墨家帶來的變革面前,變得有些可笑。

吳起心想,自己也覺得這天下不公平,不該如此,但是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成為上卿,在天下已有的規矩之內,反抗這些不公平。

然而墨家要做的,卻是要把這天下推到,重塑天地。墨家有許多有才能的人,他們出身也不高,但是他們沒有認可這天下的制度只是不認可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才能不能施展……他們覺得,這天下的規矩不對,我幹嘛還要在這規矩之後做到極致?直接推倒重塑天下多好?

論執政,自己不能夠通曉天志,所以不能夠讓天下富足,也肯定不會讓天下都如泗上一般。

論抱負,自己不過是認可天下的規矩然後在這不公平的規矩下讓自己傲視世卿,可墨者卻是要推翻這一切,這是螢火與月華比照。

那自己所做的一切、將做的一切,只剩下一個“功名”?這功名又是什麽?是執政天下的快感?是天下震動的欣然?

自己沒有忠心,不忠於衛、不忠於魯、不忠於魏、也未必忠於秦,這些國度君侯,只是自己施展抱負的場所。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忠心,我有才華,言不用、道不同,轉身便走,我憑什麽要忠於魯侯魏侯?

我是衛人,可按墨家說我也是天下人。

我是衛人,可衛國和我有什麽關系?衛國是衛侯的,是世卿的,那不是我的衛國,我在衛國又沒有封地,所以我不必忠心。

我成名於魯魏,可是他們愛我嗎?也不過是為了用我,我也不過是為了施展抱負,可我的抱負比之墨家現在所做的一切,如此渺小可笑,這抱負還有必要秉持嗎?互相利用,又何必談愛談忠?

若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在魏國有了俸祿,可按照墨家的說法,君侯什麽都沒做,這俸祿所出皆是農夫工商勞動所做,自己自然沒必要忠於君主。

自己得到的賞賜,都分給士卒;自己常年在軍營中生活,與士兵共甘苦;自己求於權勢,只是為了可以施展自己的才華;自己逃走的時候連家人都不管,自己母親病死都不奔喪……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抱負。

在二十年前,自己的抱負可以說服自己,如此遠大。

可現在,自己的抱負還剩下什麽?渺小的如同塵埃,可笑的如同幼童,甚至自己連自己的抱負都想不清楚了,所做之事又為了什麽?

為富貴?我自小家有千金,我成名鎮守西河得到的賞賜都賜予士兵,我不是為了富貴。

為女色?有亦可無亦可。

那我追求權勢,就僅僅為了權勢本身,或者說為了有權勢可以施展抱負。

吳起想到許多年前自己和勝綽的那次談話,那一次自己說,就像是墨家所言:使人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備。

自己所追求的權勢,不過是在吃喝足用之後,把那些執政掌軍看做是那些喜愛雕刻、喜愛狩獵、喜愛音樂的一種工作,並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