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章 歲月無情天下煥(一)

孟渚澤會盟後的第三年,也就是周安王九年,西元三九三年。

這三年天下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打了很多仗。

可是日仍升落、月依盈虧。

歲月變幻對人最是無情。

越地,邗溝,這條當年為了爭霸而挖掘的運河,如今匆忙無比,舟船相競,溝通大江淮水。

前面三十裏,便是廣陵城。

一艘船上,一老者坐在船頭,手中拿著一物,黃銅鑄成,看似如一根直木,兩面鑲嵌著昂貴的水晶,這正是去年墨家才制出的千裏鏡。

老者時不時舉起來看一看,臉上露出諸多笑容,不時點頭。

旁邊侍立著一個約三十歲的青年人,連聲道:“巨子,這東西看多遠容易眼暈,還是不要多看的好。”

說話的,正是適。而被他稱之為巨子的那位,自然是墨子。

墨子卻沒有收回千裏鏡,笑道:“長桑君說我熬不過今年年末。人固有一死,我已看到了利天下的曙光,便不怕死。既不怕死,又何怕眼暈?”

適的身後,還站著五名持劍的壯漢,正是當初約適的十三劍之五,如今在墨家眾都已身居高位,但這一次墨子說自己臨死之前最後出遊,還是要這些人跟隨陪伴。

除了這一艘船外,後面還有幾艘船,上面跟著不少墨家的人物。

墨子固然說的不在意,可在場的諸人都黯然神傷,長桑君醫術無雙,他既說巨子已經熬不過今年,那恐怕真的熬不過了。

墨子把玩著千裏鏡,嘆息一聲道:“這東西真好啊。只可惜看不到月亮,只能模模糊糊。”

適連聲道:“先生再努力活上幾年,正在磨制,工匠愈發嫻熟……”

墨子大笑道:“熬不到啦!熬不到啦!”

“當年我最想要看到的三件事,如今已經看到了一個半。索盧參至今還沒消息,但是派人送回來幾匹西方的良馬,確實神駿,加以改良,即可助耕,又可作戰。”

“隨巢帶隊從極北之地返回,天下震動,證明別家至少錯了,咱們關於天地的說法可能是對的,這就夠了。”

“我從二十歲想要利天下,如今七十有余,我真的想再多活幾年啊,可惜活不到了。”

船上眾人聞言神傷,不少弟子墮淚輕泣。

眼看著舟船經過,不少弟子為了讓先生更開心一點,指著遠處過去的一艘船道:“那是咱們的船,是從陵陽運送銅錠的。”

“還有那艘,那是從海陽運送蔗糖和鹽的。楚地雲夢有甘蔗,咱們榨為糖霜。又在海陽煮鹽。這都是大利天下的舉措,現在一些富庶的農夫也能夠在午後喝上一壺泡了‘茶’的糖水,鹽也足夠用了……”

墨子只是不住地點頭,說道:“好!好!好啊……”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適和旁邊的人急忙扶住,墨子看著船頭破開波浪,盯著水看了許久,悵然道:“老聃言,智者樂,水。”

“智者之樂,就像流水一樣,閱盡世間萬物、悠然、淡泊。以他的說法來看,我可算不得智者,越是閱盡了世間萬物,反而不悠然、不淡泊,反倒是越發想著持劍以利天下!”

眾人不言,知道先生的脾氣和地位,早已不在意別家的看法,他已自成一家,自有自己的規矩,從不逾越的不是舊的制度,而是那顆“志為天下芬”之心。

墨子看了許久,沖著身後一人道:“高何,你去後面,取來我這幾年寫的一些東西。”

高何聞言,急忙向後,拿出了一個巨大的木匣。

這木匣若是裝竹簡,可能不過萬字。可若是裝的都是草帛紙張裝訂而成的書,恐怕得有數百萬字不止。

船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這裏面寫了什麽。

墨子和適。

實際上,裏面裝的都是空白的裝訂好的紙張,每隔幾頁就有墨子的簽名和印章,而裏面其實空無一字。

這一次死前出遊前,墨子和適密談了一番,告訴了適這件事。

等到高何將這個木匣拿來後,墨子叫船上的墨家高層都過來,說道:“這是這些年,我研究的天志之學。”

“裏面沒有制政、人事、以及對墨家將來如何走的看法。有的,只是關於九數幾何、日月星辰、稼穡百工的想法。”

“你們可記住了?”

眾人都道:“記住了。”

墨子又問:“若是有人從這裏面,說我墨翟寫了一些人事政治的安排,你們以為如何?”

那些人均道:“必為誑語。不可信。又篡巨子之言,當誅!”

墨子點頭,看了看唯一知道真相的適,說道:“這些天志之學,適是最能領悟的。別人都差一些。這些東西,就交於適吧。日後,整理好一篇,就發出一篇,以全我墨家之學。”

適明白,墨子相信他關於天地萬物的看法,也明白墨子知道自己在墨家的地位,所以在臨死之前,希望最後再為天下做一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