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九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九)

這是毋庸置疑的,此時天下的主要矛盾,是封田和井田制、份田制下農夫,是工商食官制度下手工業者與世卿貴族的矛盾。

而剛剛出現的土地經營者與被雇傭者的矛盾並非主流,甚至是天下的末流。

此時的矛盾,不是人多地少,而是世卿貴族制度下束縛農民,嚴重制約了生產力的發展。

貴族們不會允許農民隨意逃亡,因為這牽扯到他們的勞役地租,牽扯到人身控制,牽扯到自己封地的發展與貴族自身的實力。

新的生產關系已經在舊制度的腐肉上產生,甚至在適來到這裏之前就已經產生,傭耕者、助耕者、肆傭、流傭的稱呼,在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出現。

此時天下的情況,正如吳起評價楚國的那番話。

“地實廣,而人不充。”

土地近乎無限,鐵器、曲轅犁、牛耕馬耕的出現,讓很多未曾開墾的處女地,即將可以變成肥沃之土。

關鍵的問題,就是把此時天下耕地上的農夫,解放出來。

鐵器牛耕都已經出現了,每個人的勞動效率提升了,不必再困在原本有的那些耕地上了。

高孫子還沒有明白這個問題,他只是站在平民的角度,出於一種直覺擔心將來有一天“富者阡陌相連、貧者無立錐之地”。

更讓高孫子有些接受不了的,是適對於那些被驅逐的租耕者的態度,有些……樂見如此。

適已這樣問,高孫子也只好說道:“天下的主流矛盾,是世卿貴族與井田農夫的矛盾。那些農夫,是天下的多數。”

適點頭道:“這就對了。所以我仍舊愛天下的多數,可以這麽說嗎?”

高孫子嘆了口氣,點頭道:“是的。”

適仍不滿足,說道:“你愛的,是一個個的人。我愛的,是符合樂土之下的人。”

“比如那些世卿貴族,你並不愛他。”

“如果現在一個世卿貴族,放棄了自己的封地,自己耕作亦或是做工,自食其力,不做蠹蟲,你難道也不愛他嗎?”

高孫子皺了皺眉,說道:“那樣的話,我是愛的。這樣的墨者很多,如我,如公造冶,如孟勝……他們都是這樣的啊。”

適笑道:“對啊。那麽,一個人從不愛到愛,改變了什麽?”

高孫子覺得腦中一閃,似乎明白過來,說道:“身份……或是你說的……階層?”

適朗聲大笑道:“對啦!就是這樣的。”

“所以,那些被驅趕的人,我不是不愛他們。難道他們來到沛縣,進入作坊,進入共耕社,我還不愛他們嗎?你可不能這麽想我啊!”

高孫子尷尬的笑了笑,知道這件事他沒法說適不愛那些人。

適終於松了口氣道:“我還是愛天下人的。只是這一重樂土已經可以實現了,卻依舊留在下一層樂土的上的人,我對他們最大的愛,就是讓他們做最符合此時樂土的階層。這就是我的愛,我的仁。”

“子墨子說,仁,愛己也。我是怎麽愛自己的?我認為如果現在符合鐵器、牛耕、火藥的樂土已經達成,且我生活在樂土之中,那就是我對自己的愛。”

“以己推人,我對那些人不是不愛,只是沒有無理由的惻隱之心,而且我一直在踐行我自己的愛啊。”

“他們離開了土地,來到了沛縣,進入了作坊做工,或是開墾土地成為自耕者,難道這不是最大的愛嗎?非要讓他們困在土地上,才算是愛?”

“假如一個人做了奴隸,他還覺得很好。我不會愛奴隸的制度,於是強迫他不準為奴,他哭哭啼啼,於是你就認為我不仁?難道不是和這件事一個道理嗎?”

這已經是胡攪蠻纏了,其實根本不是一個道理,可是高孫子此時已經被適說的有些暈,想了半天,覺得適說的好像對。

不是不愛他們,只是不愛他們之前的生產關系。生產關系變了,人還是那個人,於是就可以愛了……

高孫子想了半天,適又問道:“如那些經營土地的,他們平均每個人產的糧食是不是比以前多了?”

高孫子點頭。適道:“這便是天下貧則從事富之,如果天下都這樣,天下的人不增加,而每個人所創造的財富增加了,這難道不就是天下貧則從事富之嗎?”

高孫子嘆息一聲道:“縱那些人尚是少數,可天下之廣,依舊不下十萬眾。相對於那些渴望私田私畝的農夫而言,的確是少數……可是,靠近沛縣的,可以被墨家組織起來,自有活路……那些不在泗水沿岸的呢?他們怎麽辦呢?”

適趕忙道:“這就是為什麽我們要在泗水流域發展,為什麽我要生產烈酒璆琳這些奢侈之物來增加義師數量的原因啊。”

“現在我們只能管到泗水流域,將來我們安定天下,這不就可以解決那些人的問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