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五章 借力復國豈如前(四)

適初見姬特的時候,姬特剛剛扛著鋤頭從地裏回來。

鋤頭是鐵的,雇傭他助耕的那位從沛縣買回了不少鐵制農具,家裏還有四頭牛兩匹馬,算得上是新興的地主階層,私田較多,善於經營,但是沒有高貴血統。

如今人口尚且不太多,所以勞動力缺乏,姬特這種與人助耕的生活還算是不錯,至少能維持一個餓不死。

在能維持溫飽的情況下,大多數無地者會選擇分時間段地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等到實在不能維持的時候,他們也只能選擇一次性把自己出賣出去作為僮仆奴隸,姬特暫時還沒混到這麽淒慘。

打量了一下,二十七八歲年紀,滅國的時候也就十三四歲左右,可能認得字,幼時應該也接受過良好的教育。

曾經高貴的血脈,並不能阻礙他的皮膚在烈日下勞作而變得烏黑幹枯。神情倒也不算木訥,看到適到來,急忙打了聲招呼,看著滕叔羽,眼神中滿是疑惑。

滕叔羽急忙介紹一番,適看著眼前這位十余年前的貴族,笑道:“稼穡辛苦,你如今可知道幼時的餐飯都是從何而來了吧?”

姬特咧嘴一笑,說話的水平還是比適要高出不少,悵然道:“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饗而治,方為治世啊。”

“為君者擁有儲藏糧食的倉廩和存放錢財的府庫,那就是損害民眾來供養自己,這樣的國君就不配說得上賢。”

一旁的駱猾厘一怔,覺得此人的想法很是不錯。

適卻笑道:“做農夫,忙稼穡,有這樣想法倒也不錯,畢竟不是國君,手裏拿著鋤頭時這樣想,手裏拿著金玉印璽的時候,怕就不這麽想了。”

姬特卻也沒當回事,根本沒想著復國之類,再者復國也輪不到他,自己還有一堆親戚流亡在外呢。

他既與滕叔羽相熟,又知道適是墨家,便接話道:“人的心思,難道是可以改變的嗎?我若為君,必要親自耕種。所謂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

適哈哈大笑,沒說什麽。他信不過承諾,也信不過一時的感悟,如今怎麽說都無所謂,將來肯定是要想辦法約束的。這麽想自然好,到時候不這麽想了,也會想辦法逼著他不得不這麽想。

簡短的對話之後,姬特問滕叔羽道:“今日來所為何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本該沽些酸酒,買個麥餅,只可惜秋日未到,傭我者不曾給我傭耕錢,見諒。”

他手中真的是沒什麽錢,秋天還沒到,吃飯什麽的也都在主家吃,類似於長工。原來還需要做舂粟米之類的活,以得一些快錢。

適便出了些私錢,請了姬特、滕叔羽等人前往墨家的食鋪,隨便點了一些麥餅淡酒還有一小盤鹽水煮過的花生,以及幾根用火燒過後伴上鹽砸碎的辣椒靡。

幾口麥餅下肚,適發覺姬特早已經沒有了什麽貴族氣質,吃飯的時候狼吞虎咽,只用來喝菜羹的筷子也用的熟練並無滯澀。

吞咽了一會兒,適便道:“今日來,只是想問問,你可願意前往沛縣求學?”

姬特一愣神,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聽說過墨家對於平等尚賢的說辭,這就產生了極為有趣的效果。

理論上他是貴族。

但實際上他混的淒慘,父親死在守城戰中,而且自己又非嫡子一支,真正的大宗都已經逃亡。

自己被人接濟,靠力氣吃飯,滕國已亡,自己這旁支貴族的身份也就不值錢。

實際上他算不上正統的貴族,理論上正統的貴族那得是寧可餓死,也絕不會去給人傭耕做這種事維持生計,再者他連一柄劍都沒有,可能有過也早就賣了。

所以適這樣一說,他覺得有些奇怪,便問道:“我的才能並不足以稱之為賢人。墨家眼光頗高,點評天下人物,聽聞墨翟自認除非仲尼復生否則天下無人能與之相比……我倒不是不想求學,卻不知道為何找我?”

適笑而不語,半晌問道:“你只說去還是不去。若去的話,食宿費用都由墨家來出。”

姬特心道這還是用想嗎?我在這裏與人傭耕,每日勞作辛苦,難道是我所願意的嗎?只不過不勞作就沒有飯吃。如今你們管食宿,我為何不去?

再者吃著麥餅,想到墨家的一些傳聞,心說自己總歸是想多吃點麥餅的。自己雖然感慨一下希望賢者與民並耕而食,可是這最起碼要有自己的一丁點土地才行。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姬特斷無拒絕之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我嘗聽聞,墨家言人無老幼貴賤眾皆平等,一切尚賢選賢為任。我也聽聞樂土之詩,求將來兒童均可識文斷字……”

他猶豫了一瞬,終於說到:“可就滕地而言,聰慧勝於我者不下數十。田壟市井之中,機變才智極多……墨家卻單獨邀我前往沛縣求學,難道這不是在意我的血統高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