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章 墾田播苗禾雜莠(四)

術業有專攻。

秦越人既為醫者,便將天下擬人,在他看來這天下是重病的,或者說……更像是筋骨已經長大卻依舊蒙著一層孩童的皮,極不相稱,於是參差皸裂病痛纏身。

這是他看了墨家所謂的九重樂土各相適應的學說之中所能想到的、自己最容易理解的解釋。

衛孫臯與那名墨者之間的爭辯,在秦越人看來,還是很高深的。

但在任克看來,這兩人的水準都未必很高。

前者只是聽過楊朱講學,非是正式弟子;後者也只是宣義部的普通墨者,非是宣義部內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只是裏面透露出的一些內容,已經足以讓任克心驚肉跳。

單單就尚賢之說,只怕就是各個世卿貴族所不能夠允許的,這一點的矛盾任克也是從墨家的宣傳中知曉的。

所謂世卿貴族壟斷著知識文字,仲尼開私學之先河,如今墨家就要靠紙張來傳播學識力求天下人都能寫自己的名字……這帶來的風波,對於世卿而言將是毀滅性的。

墨家是這樣說的,這種毀滅性似乎是一種必然。但任克擔憂的就是墨家並沒有只是靠搞技術革新來達到這種必然,而是做好了“用火藥戈矛強迫一部分接受自己的意志”的可怖想法。

而這種想法,君主又是喜歡的。哪一個君主會喜歡貴族封君呢?

任克想的只是這樣的問題,卻沒有想兩個月前墨家內部的那場談話中,已經做好了“選自己為天子”的改天換地般的設想。

在任克看來,或許墨家想的,依舊是商丘城下那一戰,用火藥戈矛迫使楚王接受了弭兵利天下的意志。

桌上的爭論還在繼續,借著烈酒的激發,彼此間的情緒也更激動。

任克想,要不要加入墨家,或許這樣能夠知道墨家到底想要做什麽?

於是,他沖那名宣義部的年輕墨者問道:“如你所言,我若有利天下之心,最好的實現心境志向的辦法,就是成為你們墨者的同志?那麽,怎麽才可以成為墨者呢?”

那人看了一眼任克,這人早就來到了沛縣,雖不知姓名,卻也算是眼熟,笑道:“想加入雖說比從前簡單一些,卻也不易。”

“如在興修水利、村社建設或是冶煉鐵器的地方,墨家自有人宣講,人們也多知曉其中道理。有親近者,便可推薦或是問詢。”

“你是遊士,真若有利天下之心,平日宣講也覺得很有道理,大可以前往沛郭鄉的宣講處多聽講,真有意向便可自行申請,熟識之人考核證明你真的懂了墨家的道理,有了利天下之心,那邊可為候補。熟悉了墨家內部的規矩之後,或是做出了什麽有利於天下之事,自然便可稱為墨者了。”

任克點頭,心道知己識字又多讀書,墨家的那些道理知己都能看明白,論起來只講道理的話,自己並不弱於其余人。

再者,利天下之心,藏於心底,我若為了加入墨家,說自己有便有,難道誰人還能剖心而觀?

只聽說聖人心有七竅,商紂乃剖比幹觀其心。卻沒聽說有利天下之心的人心有什麽特別,這是無法驗證的。

不過這一點想通了,心頭卻依舊猶豫,自己之前只是讀讀墨家的書冊,便覺得墨家的道理頗為說得通,要不是自己算是屬於“蠹蟲”的身份,只怕現在早已投了墨家。

這些宣義部的人,多和民眾遊士宣講,真正宣義部的口舌銳利之人宣講的話,自己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受墨家的蠱惑嗎?

那宣講之人還在說什麽,任克已然聽不下去,便想著真要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需要多聽聽墨家的規矩,反正似乎退出的話並沒有什麽懲罰,自己到時候只需說自己沒有了利天下之心,如那叛墨勝綽一般退出也沒什麽危害。

……

如他這般目的不純的人其實很多。

這一點任克知曉,那些墨家的高層人物自然也知曉。

如今制度愈發成熟,規矩愈發細膩,組織機構即便不如後世許多黨派但是於此時已算是足夠嚴密。

七悟害之一的高孫子對於已經定下來的這件事,始終是反對的,只是表決中多數通過,墨子也支持,他縱有意見也只能接受做好這件事的種種安排。

在他看來,這件事導致的後果,便是適提出的“良莠不齊”問題。

如今墨家的數量在三五年後,正式墨者定要翻幾倍,可是高孫子想的卻是:如今這三五百人,可以做到為利天下,死不旋踵。

將來人數縱多了,難道都可以做到利天下而死不旋踵嗎?

況且,如今墨家控制著沛縣、彭城兩地,正逐漸深入到滕、薛等國,沿著泗水不斷發展,這兩處便需要很多的“官吏”。

而這些吏的委任,是墨家控制的,尚賢的手段暫時還不能用,委任的很多吏基本都是墨家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