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八章 城堅猶懼蕭墻禍(七)(第2/2頁)

適指著遠處的篝火回道:“先生,弟子以為,楚人隨便做什麽,我們又何必去想他們要做什麽呢?”

“如果是別人守城,自然要考慮攻城一方,才能應對。但守城的,卻是先生您啊,您是可以做到‘善守者另攻者無可攻’的人啊。所以我們並不被動,只要我們按著自己的辦法來就好。”

墨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適,忽然問道:“你之前很早就說雪中送炭、錦上添花之別。若你為天帝,你會為了送炭而降冷雪嗎?”

適身上微冷,揣摩著這句話,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不是天帝,但卻期盼著先生所說的那種情況的發生:他盼著城內大亂、盼著宋公夾在貴族之間無可依靠、盼著商丘被圍貴族們的封地力量不能使用的時候墨者成為三足之一。

所以,即便他知道什麽,也不願意去提前阻止,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

於是他反問道:“先生,您若為天帝,只怕會很矛盾。”

墨翟笑問:“緣何?”

“天寒有雪,燒炭者喜悅,無衣者苦寒;天熱炎炎,無衣者涼爽、燒炭者心憂。”

他避而不答墨翟真正想問的問題,卻瞞不過墨翟。

墨子笑了笑,搖搖頭,也未再說這個話題,只嘆道:“王公貴族之間戰亂紛紛,這天下何時定?你說定於一,那誰能一之?”

墨子所說的一,不僅僅是統一,而是墨家話語內的一。

上下同義、同文同軌、統一的世界觀價值觀、統一的道德評價、統一的喪葬方式……

適也嘆了口氣,半晌才道:“先生怕是有生之年不能看到。第三次弭兵會盟,不可能成盟。”

墨翟遙望著遠處的篝火道:“我怎麽能夠不知道呢?只是明明知道,卻依舊期待啊。”

適咬牙道:“先生,弟子請您不要期待。昔日共工與祝融大戰,您可想象。若如今只有一抔水、一舉篝火,滅了也就滅了。可墨者卻偏偏讓火水分離,直至那火燃遍成為祝融、直至那水交匯成為共工,到時候誰又去做補不周山之石?”

墨翟盯著適,看了許久,長嘆道:“殺一人可利天下,我毫不猶豫。可殺萬人可利天下,我會猶豫。你呢?適,殺十萬人以利天下千萬之眾,你會猶豫嗎?”

適急忙道:“弟子沒有那樣的本事。”

墨子大笑道:“你不會自己去殺,但卻可以看著別人殺,但只要你覺得有利,你可能都不會去阻止。我說,這是幸事,好在你所認為的利,是利天下。至少現在看來,你所謂的利天下是對的。我只是忽然想起,若你當初想得到的利,不是利天下而是權天下,你會怎麽做?”

適坦然道:“自然還是成為墨者。因為我不是貴族出身,所以我就算想權天下,也只能躋身墨者。勝綽可以因為你一句話成為田項子牛的家臣,有師兄可以因為您的一句話成為鄭的上卿,我想這是最好的選擇。”

“所以,先生,您死後,只怕並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麽樣,也不知道其余的弟子會變成什麽樣。我想以您的睿智,這個問題您早就想過。”

墨子微笑,淡然道:“是的,我想過。但我不怕了。”

適也笑道:“是的。你其實並不篤信鬼神,所以曾經才會這樣想。而您希望的鬼神,只是為了監督天下。我想,當墨者出現七悟害、出現選巨子的種種規矩、明確了天志、明確了建成樂土之後,您便不怕了。”

墨子笑而不答,既不說自己信,也不說自己不信,但不答便是回答。

說話間,有墨者自城下登城,將那邊城墻上的事復述了一遍,公造冶慨嘆一聲,搖頭道:“先生,這樣的人可以算是義士嗎?”

墨子稱贊道:“算是的。算是的。只是終究是小義,而非大義啊。這人是很好的,他若是信了墨者的義,自然也會為利天下死不旋踵。”

適也道:“這便如男女之愛,旁人看來若一女子陷於其中而不可脫,或會期待這不可脫之人是自己。可旁人期待的,到底是這女子,還是這份不可脫之情呢?”

“若因為不可脫之情而戀於女子,女子答應,那便沒有那份不可脫之情。終究,還是要弄清楚要什麽吧?”

他在小心地提醒著巨子和身邊的人,不要寄希望於墨者極端純凈,不要那麽嚴苛地控制加入墨者的人數,而是適當地放低一些要求。

墨者到底是要做一個極為純凈的、自我枯極的組織?還是放寬要求,趁著圍城戰結束後的威望無兩,收一些不那麽純凈不那麽自苦的人加入?

眾人聞弦而知雅意,也因為如今墨者的人數太少,再這麽要求純潔性,恐怕真的就難以做到利天下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