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四章 城堅猶懼蕭墻禍(三)

六卿可以想到糧食問題,就是墨者參與守城後商丘城的根本。

作為從來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貴族行徑的適,自然也會想到,只是他想到了也不說,一如當年公輸班在楚王面前想到不說一樣:適不清楚墨子是否能想到,但絕不會說出口。

雪中送炭、國人暴動、逼迫宋公、分化貴族……這是適從三年前就開始想到的手段。

宋國不能變法,宋國不能集權,宋國需要貴族分權制衡,才能讓剛剛起步的墨者有足夠的生存空間。

這會死很多人,或者說死很多無辜的人,所以適不可能把自己的想法與其余墨者分享:他們許多人太過理想主義,而墨家需要的是一個知曉現實殘酷的人做暗中推手。

如果一系貴族獨大從而集權,那麽墨者也就失去了生存的空間——不管是大憲章還是三級會議,都源於分封建制的時代,是王權與貴族鬥法的結果,沒有強勢的貴族王權不可能寄希望於自耕農和市民階層的幫助,與貴族對抗。

作為掌握著宣義部和書秘吏的適,在商丘有工匠會作為耳目,也知道墨者所知道的一切消息,而商丘城內暗流湧動的那首童謠本身就是他編造的。

六卿之間的陰謀,適不知道,但卻知道形式逼迫之下,這些貴族肯定會選擇拼死一搏。

除了墨家的最高層,沒有人知道墨家準備靠自己反擊楚人,解除商丘之圍。

因為不知道,也不敢想象,所以所有人都認為三晉出兵是唯一解圍的方式,也就注定了親晉的司城皇一系與其余六卿的矛盾不可調和。

晉人一來,其余六卿就完全沒有機會了。

適甚至有些盼著商丘城內早點亂起來,宣義部已經掌握了城內的輿論宣傳。

適知道城內亂不起來,宣義部和工匠會,都會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掌握民心和輿論的主動,所以適盼著那些貴族發動一場“叛亂”。

墨家當然要中立,不但要中立還要隔岸觀火,等到必要的時候以第三方的身份幫助第三方的宋公,平衡宋國內部的力量。

於整個宋國,墨者的力量此時尚且還不能做到三足鼎立。

但於被圍城的商丘,墨者的力量足以做到三足之鼎的一支。

糧食,是親楚派獲勝的唯一可能,尤其是在墨者展示了足夠的守城技巧之後。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適在忙碌完那些測量參謀的任務後,帶著幾名劍士從墨子那裏取得了手令,去巡查一下商丘的府庫糧倉。

本身府庫的糧食也不算太多,但是在圍城之前墨者組織了強制征糧,用一些小貴族作為殺雞儆猴的雞,再用明確的賬目歸還等說辭,征集到了足夠支撐八個月的存糧。

省著點吃、後期進行配給制度,應該可以勉強支撐一年。

一年是楚人的極限,他們圍城一年,如果不能因地就糧,也會面臨縣兵的不滿和楚地糧荒等情況。

府庫的守衛中,並無墨者,墨者人數不多,基本都被分配在守衛的崗位上。

那些將來要拼死一搏的墨者,並非是此時的軍隊,更像是一個基層軍官團的敢死隊,他們不可能來做這種守衛的事,這是一種浪費。

不過墨子也很重視糧食的守衛,這裏駐紮了不少人,一部分是守衛,還有一部分是專門用來應對滅火之類的事。

守城規矩中,即便城內失火,城墻上的人也不能隨意去救火,哪怕是出於好心也要處斬,所以在一些緊要處必須有一支專門負責滅火的隊伍。

守衛府庫糧倉的兵卒並非老弱,但也不是精銳,之前還未出現過城內糧食被焚燒的狀況,對於這種事也就防範不嚴。

適圍著倉庫轉了一陣,發現很多地方都非夯土而是原木,便看似無意地問了一下身邊的劍士道:“依你們看,墨者若在城內舉火,忽然焚燒糧倉,可能成功?”

那劍士笑道:“宣義適,依我看若以備城門之士,只需幾十人便能焚燒府庫。即便不能全部焚燒,但這裏的糧食算是城內半數。”

他不知適為什麽要問這話,適也不言語,又轉了幾圈。

守衛的兵卒也知曉適的名號,又見他有墨子的手令,也不阻攔。

待出去後,正準備去遠處的工坊看看的時候,冷不防在路上遇到了公孫澤,兩人也算是有交往,此時又非城墻上,只好互相打了聲招呼。

適想到之前曾在城墻上看到公孫澤,奇道:“巨子不是讓你們貴胄之地守衛城堞嗎?”

公孫澤昂頭道:“你們的巨子,是遵守國君的命令來守城,所以我才遵守你們巨子守城的命令。楚人並不攻城,今日換休,且有些事。”

他是個名正言順的人,適卻也是一樣,搖頭道:“是宋公請巨子守城,非是宋公命巨子守城。巨子非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