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五章 百乘金玉悖轍還(三)

不同的人,對於天下的理解是不同的。

但至少,楚王熊當似乎明白墨者所言的天下,到底是什麽。

因為明白,所以才能對症下藥,才能自信滿滿地一邊考慮著攻宋的事,一邊考慮著結好那些很容易被雄心勃勃的君王忽略、但真到不義之戰時不得不去考慮他們存在的墨者。

他對攻宋的事信心滿滿,墨者只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阻礙,但他除了楚人之外仍舊有所依仗。

那便是宋國的部分貴族。

二十年前黃池之戰爆發的原因,就是因為宋公希望能夠定公室,主動邀請楚人北上,來遏制日益難以控制的司城皇一族。

當時司城皇的力量已經大到足以“約公室”。

雖然楚人北上最終被還年輕的魏斯帶三晉之兵阻擋,可是司城皇一族也終於不敢做太過傷害宋公室的事。

楚人與宋司城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天兩天,如今司城皇一族又主動結好三晉,這必然會引動宋國除司城之外六卿的不滿。

司城原本不是上卿,是多年前的那場政變後才成為的上卿,雖然勢力強大,可還不能做到完全控制宋國國政。

早在一年前,熊當就已經接待了宋國六卿的秘使,請求楚人發兵攻宋。

宋國人求楚國人攻打宋國,這樣一件看起來極為可笑的事,在此時確正常。宋國不是宋國人的,而如果司城皇一族獲勝,宋國也不是其余六卿的。

既然不是自己的東西,為什麽不能請求別人來攻打呢?

這正是楚王信心滿滿的原因。

只要楚人北上,宋國內部就會爆發內亂,親楚親晉兩派之間的矛盾不可調和,肯定會引動一場波及商丘的騷亂。

熊當知道三十多年前在宮中的那場兩位機械聖之間關於攻守的推演,也知道墨者守城之術天下無人能及。

然而,墨者能守住一座貴族恨不得立刻被攻破的城市嗎?

熊當很懷疑。

也正是這種懷疑,他需要借此機會來打開楚國的局面。

不只是楚人在東北方向的霸權,更是他整理楚國內政的開端。

熊當需要一場勝利來獲得足夠的威望,再由這場勝利中楚人貴族的矛盾,引發一場新士族對抗舊貴族的變革。

繼位不久,他的威望還不夠,急需這場勝利作為支撐,加強王權。

當他說出攻宋的意圖、講清楚如何應對那些墨者後,楚之莫敖對於北上一事極為支持。

黃池一戰,莫敖帥兵被魏斯擊敗,這股怨恨積蓄了十余年,需要一場報復來挽回聲望。

而考慮的更為全面的右尹昭之埃卻並不認為這場北上伐宋的事很簡單。

作為僅次於令尹、上柱國等高官勛位的右尹昭之埃並非不同意此時北上伐宋保持霸權,而是認為必須考慮到種種意外的情況。

“如今三晉有伐齊之勝,兵鋒正銳。宋國弱,無慮,所憂者唯有三晉。魏斯求賢,有李悝治其政、有吳起知其兵,三晉以魏為首。魏斯新封為侯,必不肯敗……出兵援宋,若墨翟親回商丘,我軍只能圍而不能攻。”

“半年之內,三晉、鄭、衛等國悉至,又當如何?”

昭之埃的話音剛落,就傳來一個年輕人清脆而又自信的聲音。

“右尹無憂,此事非不能解。”

說話的人正是熊當的兒子熊疑,正值青年,有勇力,熊當極為贊賞。

熊疑的話說的稍微有些輕佻,但在這種眾貴族相聚於此的局面下,若要顯得無聲無息反而不好。

只是熊疑的辦法還沒有說,已經有人不滿道:“兄長並不領兵,恐難知軍事。此乃國政征伐大事,務要思慮清楚。”

這明顯就是在找熊疑的麻煩,可眾貴族倒也沒有覺得這件事有什麽不妥,因為說話這人也正是楚王之子、熊疑之弟熊定。

熊定看著之前吸引了眾人目光的兄長,沉聲道:“昔日子舟曾言:鄭昭宋聾。宋人楞且不明,攻宋,宋人必死守。而鄭人昭明,三晉剛剛大敗齊人,得屍三萬,他們豈能不親晉而背楚?”

“宋人既守,商丘城大且堅,且有墨者為助,豈能輕易攻下?圍城一年,無人耕種,楚豈不糧荒?況且圍城軍心必挫,三晉、鄭、衛兵至,城下決戰,豈能獲勝?”

支持熊定的貴族也有不少,而且大多都是一些靠近楚國右翼大縣的貴族。一旦圍宋失敗,與三晉鄭衛決戰,敗而歸,遭殃的肯定會是右翼的許多軍縣。

熊疑大笑道:“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子舟確曾說過,鄭昭宋聾,可鄭人既昭明,又豈能輕易出兵?三晉不敗我師,鄭必不出兵。”

“韓武子殺鄭伯,鄭人與韓人血仇,數年交戰,又豈能輕易放下仇恨?”

“衛人勢衰,昔日方伯數年前剛被齊人破城,如今哪裏能夠助三晉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