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正本清源來日長(五)(第2/3頁)

自己死後,或許第二代巨子能知道駕車前往何處,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厘雖然聰慧,性格堅韌,可終究不是公尚過那樣能夠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況且,禽滑厘年紀也大,禽滑厘死後呢?之後的巨子真的每個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確的目的嗎?

適說,儒家六分,這是連仲尼這樣聰慧的人都沒想到的。

墨子雖然非議儒生,但對仲尼很尊重,經常稱贊,並認為對方極為聰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適最後的那番話,讓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眾墨者也在那沉思這個問題,墨子便問道:“這些東西,都是那賽先生與唐漢先生教你的?”

適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唐漢先生曾評價過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聽?”

既是評價,自然有贊、有誹。

墨子笑道:“能創出隸書之人,聰慧之才遠勝於我,當然要聽。你但說。”

適深吸一口氣,揣摩著詞匯,說道:“行義天下,墨翟雖獨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無胈無毛沐雨櫛風、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為重,其苦為輕。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鮮矣;能分輕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後世之墨者,必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然墨翟之才與天下心,罕有從者。蓋因自苦易而知義難。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然其後,必衰!”

這是《莊子》天下篇中評價墨子的話,適略微修改之後,復述出來。這是後世的名篇。

這番話,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說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學的只是孔子之學中最容易學的那些,而拋棄了其中的精華。

糟粕,總比精華學起來容易。

適知道以此時自己的身份,說這樣的話並不合適。但因為他所杜撰的賽先生與唐漢,可以借兩人之口來說。

墨子像是給適提前蓋棺論定一般,說了之前的那番誇贊。

適便反過來借杜撰的唐漢之名,也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蓋棺論定般的總結。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著今天的機會把話挑明,那麽今後做事就太難了。

所以他說完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長得並不一樣。一頭驢披著虎皮,還有一頭真正的豹子,那麽到底誰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會說驢像、而看重本源的人會說豹子像。那麽先生到底是希望後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驢?還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眾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嘯者,卻沒有一人可與先生並列。日後,牙、爪、皮、嘯,誰為虎?四者相合,方為虎;亦或此四者皆為虎?此弟子之二疑。”

適說完這兩個疑惑,場地間鴉雀無聲,都在思索適的這番話。

包括仿佛被墨者遺忘的勝綽等人,也在思考這些話。

墨子沒有直接回答適的疑惑,也沒有直接解釋這兩件事,而是指著勝綽等人道:“這裏的事,是墨者的事。你們已經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聽。墨者,送他們離開!”

公造冶起身,邁步向前。

勝綽等人雖然已經把話說絕,可終究心存感情。

眼看著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討論,自己卻不能參加,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勝綽匍匐於地,沉聲道:“勝綽辭別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結環,弟子卻不能不報先生之恩。”

“雖已非墨者,日後先生若有驅使,必為犬馬。行義太苦,弟子難再堅持。但請先生相信,勝綽也曾有行義之心,非是那種心機陰狠之輩。”

“先生既譽適,他也已留此存證,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終!弟子之劍不如公造冶,若將來一日適背大義,弟子亦必罰之!”

說完長嘯一聲,不等公造冶來驅趕自己,便與那十余人一同朝著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銅劍,用粗糙的手指抽打著銅劍發出叮咚的節奏,邊走邊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幾十步後,停住歌號,同時回身道:“先生百歲!願先生之義大行天下!叛大義之弟子,辭別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