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欺之以方真君子(六)(第2/3頁)

乙亥年。九月初三。

無風,無雨,無蟬鳴擾人,天有鴻鵠振翅,正是比射的好日子。

六指帶著皮指套,拿著那柄小弓,看著遠處的靶子,深吸一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對方已經射完,十五步的距離,正適合新手。

各射十二支箭,對方那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十二中五,十日之功已經頗為難得。

看著對方靶子上插著的羽箭,六指心說:“果然被適哥猜中了,他真是用大拇指射的。”

緊張中,忽然想到開射之前,適哥與那個公子之間的關於拇指、禮儀、靶子、皮指套、死人才用等等的爭吵,反倒有些想笑,也不再像之前那麽緊張。

周圍人很多,除了村社的人,還有那位公子的一些朋友,也都前來觀射。

六指想到,這幾天自己不斷在練習射箭,而適哥在忙著讓人做了一套木頭的工具,說是叫什麽滑輪組。

還不住寬慰他,說是輸了也沒什麽,盡力就好,後面還有一局。

什麽孔仲尼的爹能舉起城門,所以後一局比試他已經想好了,對方也應該能接受,到時候肯定會贏,只讓放心地射什麽的……

話雖如此,可六指還是緊張,多出來的那根手指怎麽也不舒服,喉嚨裏幹的很,前幾日吃腌兔子肉時候的口水都不知道跑哪去了,現在竟不能潤潤嗓子。

對他自己而言,自己承載著第一次被適哥委托做事的期盼;對身後村社的熟人來說,自己承載著買耕牛的誘惑;對那公子而言,自己還承載著適哥的話到底是歪理還是正途的較量。

就算都說讓他不緊張,可怎麽能不緊張?

又一陣清風拂過後,六指從腰間摸出了一支羽箭,尾部的凹槽是他親手刻出來的。

“適哥說,不要用三指,免得對面的公子發怒。適哥說,左手握的要穩,撒手的時候要快。適哥說,萬物下墜是天志道理,所以十五步要瞄的稍微靠上一點點。適哥說,撒手的時候腰背要發力向後拉將手指彈開……”

心裏念叨著這十天來的所學,眼睛盯著羽箭和對面的靶子,瞄準了稍微高一點的地方。

用力開弓,拉到極限後不做停留,繼續微微發力將手指撥開。

羽箭在空中彎出一個弧度,隨後挺直,直直地落在了箭靶之上,雖未中心,卻也中靶。

第一箭射出後,再無緊張,抽出第二支箭,重復著上一次的動作,忍受著兩指指肚間的劇痛,咬牙又一次拉開了弓。

……公孫澤看了五箭後,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又輸了。

不是技不如人,是實在沒想到適這個人根本不怕晦氣,連死人該用的極二都拿來用,也根本不用正規射禮中的拇指射法。

這射法的確易於上手,可將來戰陣之時哪裏用得上?就算這射法也有連珠之術,這天下又找誰去教?

將護衛天下的射術,變為無恥的輸贏,根本不是射禮的本意,就算贏了又能如何?

可墨家的人講《禮》嗎?根本不講《禮》,說比射就是比射,無所不用其極。死人該用的不忌諱、將來有用的不在乎,只在乎這一時的輸贏,甚至只在乎那兩鎰黃金。

公孫澤覺得有些惡心,兩鎰黃金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麽。正因為算不得什麽,他才惡心,這些人,這個叫適的墨者眼中,禮儀與正途還比不過兩鎰黃金,竟是如此廉價!

最終的結果,很快出爐。輸了就是輸了。

公孫澤沒有去怪那個仿佛要哭的孩子,那孩子雖然是庶農,但很有天賦,已經盡力了,自己小時候學十天也未必能十二中其五。

他也沒有去怪適,或者再去爭辯什麽,而是覺得心有些累,這天下的人對禮對六藝的看法,竟然比不過區區兩鎰黃金,這樣的天下還有救嗎?這樣的天下還能再復禮樂盛世嗎?

都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自己又該怎麽為?

默默地取出兩鎰黃金,遞到了適早已伸出的手上,冷聲道:“禮義之前,金如糞土。你們墨者如此重利,當真可笑。你已贏了,下一局便不比了。”

他以為對方會借機奚落,卻不想對方接過黃金後,嘆息道:“凡事必有始有終,我這一局雖然贏了,卻是取巧,射之本意並非如此。既如此,第三局咱們便定個君子之約,十年後還是這兩個孩子,比五射之術。希望你教的那孩子能夠在十年裏,明白射中真諦,修身養性。真要教出一個君子,好過在這裏比試十次。”

公孫澤眼中一亮,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讓他憤怒過、懊惱過、甚至想誅殺的人,終於鄭重地點點頭。

心說:“終究……他還是有些向正道之心的。是啊,若真教出個精通六藝知書守禮的君子,也好過在這裏和他爭辯。”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連輸兩次後,怕下次輸的更慘所以喜歡給自己找個台階下,而對方恰好給了自己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