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1602—1606年(第3/27頁)

內德郁郁地想,如今我們都是小矮人了;伊麗莎白是巨人,我們只是她的仆從罷了。

伊麗莎白一連三天臥床不起,基本說不出話來。前一天晚上十點左右,她昏昏睡去,到了淩晨三點,她沒了呼吸。

內德止不住地啜泣。這個占據他大半輩子的女子不在了。時隔多年,他第一次回憶起無意間瞥見伊麗莎白公主出浴的情景,想到當年那可愛的少女變成面前這副毫無生機的皮囊,一時像被什麽刺中,痛徹心扉。

醫生宣布女王駕崩,羅伯特·塞西爾退出房間,內德一邊擡起袖子擦眼淚一邊跟了出去。此刻容不得他們哀悼,還有很多事要辦。

天還沒亮,兩人搭上駁船返回倫敦;船速慢得急人。雖然女王下令禁止議論繼承一事,但樞密院早已商量妥當,擁護蘇格蘭的詹姆斯繼承英格蘭王位。事不宜遲。頑固的天主教徒知道女王日薄西山,很可能在密謀奪位。

王位除了傳給詹姆斯,再沒有其他合理的人選,但天主教徒總有辦法阻撓順位,最可能的辦法就是劫持詹姆斯及其長子亨利王子,之後要麽將詹姆斯殺掉,要麽逼他放棄王位並傳給兒子——當年繈褓中的詹姆斯就是這樣繼承蘇格蘭王位的。亨利王子年僅九歲,顯然得有一位攝政王,這個人必然是位天主教貴族首領,甚至可能是內德的繼子:夏陵伯爵巴特利特。

之後新教徒將派兵討伐,內戰爆發,英格蘭的土地上將屍橫遍野,重蹈法蘭西宗教戰爭的覆轍。

這三個月來,內德和塞西爾反復斟酌,以期阻止這一可怕的變故。內德將有權有勢的天主教徒列成名單,經塞西爾點頭,將這些人悉數關進大牢。國庫派了重兵把手。懷特霍爾宮的幾尊加農炮一一試射。

內德沉思,16世紀三位偉大的女性如今都已離世:伊麗莎白、法蘭西皇太後卡泰麗娜、尼德蘭總督帕爾馬的瑪格麗塔。這三個女人都竭力阻止基督徒以信仰為由互相殘殺。內德回顧往事,只覺得她們的苦心收效甚微。和平的使者永遠敗給惡人,宗教戰爭在法蘭西和尼德蘭肆虐數十年,導致死傷無數。唯獨英格蘭勉強維持了太平。

內德余生的願望就是竭盡所能維系太平。

黎明時分,駁船還沒有駛到目的地。一趕到懷特霍爾宮,塞西爾立刻召集樞密院開會。

眾議員商議擬定了一份宣言,由羅伯特·塞西爾執筆,之後眾議員來到比武場對面的綠地。不少人圍在這裏,自然是聽到了傳言。傳令官宣讀布告:伊麗莎白駕崩,蘇格蘭的詹姆斯繼承王位。

之後,一行人騎馬進城,凡是公布宣言的地點都擠滿了人。傳令官在聖保羅主教座堂前宣讀布告,而後來到齊普賽十字像前再次宣讀。

最後,樞密院大臣來到倫敦塔,以英格蘭國王詹姆斯一世的名義,正式接管這座要塞。

內德留心查看,倫敦市民對公告並無異議,不由得松了口氣。伊麗莎白生前深受愛戴,百姓無不悲痛。伊麗莎白在位時,倫敦商人生意興隆,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不要有變化。他們對詹姆斯一無所知:異國來的國王,不過蘇格蘭人總好過西班牙佬;信奉新教,但王後是天主教徒;一個男子,但聽聞有些脂粉氣。

伊麗莎白女王出殯時,詹姆斯還在從愛丁堡趕來的漫漫長路上。

棺槨被送往不遠處的威斯敏斯特隱修院,送葬隊伍中共有一千名親友臣子,內德估計夾道默哀的百姓少說也有十萬。棺材上蓋著紫色絲絨,上面橫放著伊麗莎白身著禮服的蠟像。

送葬隊伍的順序是排好的,但進到教堂之後,內德悄悄離開,來到瑪格麗身邊。哀悼儀式上,他握著瑪格麗的手汲取力量,一如在火前烘暖了身子。瑪格麗也哀慟不已,她和內德一樣,深信基督各宗派應和睦相處,不該為教義爭個你死我活,而伊麗莎白正象征了這個可貴的信條。

棺材緩緩沉入聖母堂中的墓穴,內德又一次潸然淚下。

他反思自己為什麽流淚。一半是為伊麗莎白的宏願——同樣也是他的理想。他黯然神傷,因為這些雄心大志時常屈服於日常生活的政治,到頭來,伊麗莎白處死的天主教徒幾乎不下於“血腥瑪麗”瑪麗·都鐸女王所害死的新教徒。區別在於,瑪麗處死的教徒犯了異端罪,而伊麗莎白則將天主教徒冠以叛國的罪名,但說到底,這兩者之間實難分辨。伊麗莎白畢竟是凡人,豈能無過?她的政策也未能始終如一。盡管如此,她仍是天底下內德最敬重的人。

瑪格麗遞過一條手帕,給他拭淚。內德看見手帕上繡著橡子,詫異地認出這是自己給她擦眼淚的那條手帕,一晃快五十年了。他抹了抹眼淚,這好比要排幹庫姆港海灘一般徒然,淚水如漲潮,洶湧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