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洪憲余波(第3/5頁)

六君子中的著名學者嚴復,參加籌安會是糊裏糊塗的,只由楊度一片說詞,第二天報上就登出他的大名,赫然在籌安會發起人中。不過以後籌安會的通知單一次兩次地送上門來,他既不移步到會,亦不否認列名,只來個不理不睬。當梁啟超發表那篇轟動一時的《異哉國體問題》,袁想借重他做一篇煌煌大文,乃派夏午詒登門以巨金為壽,可是這次卻摸錯了嚴的脾氣,他淡然答說:“我老了,不怕什麽了,文章也不能做了,你們另請高明吧!”

他的老朋友林紓見他列名籌安會,乃氣喘籲籲地跑來,問他:“又陵,你怎麽幹出這樣事來,無論袁家成敗,你都不值得啊!”嚴卻淡然說:“不相幹,讓他們去鬧!”林說:“你應該否認吧!”嚴以漫不經意的態度說:“不否認也罷!”後來帝制取消了,袁也死了,楊度也走了,通緝禍首令也下了,林又氣喘面白地跑來說:“又陵,你要離京啊!”嚴仍淡然說:“不離也罷。”林急得搓手跌足說:“不離京也許要坐牢,老朋友要救也無能為力。”嚴說:“是禍就不能逃,我老了,已不怕什麽,文章我沒有做,都是他們做的,是非終可大白,最好聽之任之。”

嚴有十足的中國讀書人怪脾氣,老而倔強,賢於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後生小子。當別人恭維康、梁是先知先覺,嚴則說:“誤清室者乃此二人,誤蒼生者,亦此二人。慈禧垂暮之年,倘康、梁不采取急進態度,則光緒終可暢行變法,乃康熱中過甚,卒演成賣君、賣友慘劇。康最後只身遠竄,施施然以忠臣志士自命,堪雲無恥之尤,梁則出風頭之念太甚,救國之心不足,不惜以昨我與今我宣戰。”袁死後,有人問嚴說:“黎黃陂扶正,可以天下太平了。”嚴說:“不行不行,黃陂德有余而才不足。”他的怪癖是歡喜唱反腔,人之所好惡之,人之所惡好之!

六君子中另一位著名的學人是劉師培。劉師培字中牧,江蘇儀征人,出身書香之家,博覽群書,經史百家無所不通,旁及釋道諸經典,不剽竊前人余緒,所以當時很多人都認為劉好為大言。其實他是有真才實學。早年他和章炳麟辦《國粹學報》鼓吹革命,又和章創光復會,其後亡命日本,也算是一個氣度觥觥的革命志士。他的太太是揚州何家輅的胞妹何班(後改名何震),是一位風流跌宕的交際人物。兩夫婦亡命日本時,劉與章炳麟、陶成章稍有意見,何因不慣流亡的苦日子,便慫恿丈夫不如歸去。劉是個書呆子,懾於嬌妻的閫威,又不勝浸潤之譖,因此一天比一天和革命黨人疏遠,於是大家異口同聲說:劉光漢是老婆俘虜,做了清朝走狗了。彼此既有意見,章炳麟等亦時對劉指謫,劉乃放棄黨人,束裝回國。返國後入了兩江總督端方幕府,章炳麟曾貽書責劉,劉因內疚於心,不加答辯。迨端方卸任,劉惘然無依,遂赴四川任國學院講師。辛亥革命後,端方奉命率兵入川,在資州被殺,川中革命黨人認為劉師培是端方故舊,欲置之於死。章炳麟聞訊,急電謝天星等營救,詞意懇切。章電雲:

“……昔姚少師語成祖曰:城下之日,弗殺方孝孺,殺孝孺,讀書種子絕矣!今者文化淩替,詩書凋喪,一二通博之材,如劉光漢輩,雖負小疵,不應深論,若拘執黨見,思復前仇,殺一人無益於中國,而文學自此掃地,使禹域淪為夷裔者,誰之責耶?”

劉獲章營救後,乃遠走山西,後因蔡元培之照顧,得執教於北京大學。民國4年受袁世凱委為總統府咨議、教育部編審、參事、參政、上大夫。他列名籌安會後,曾發表《國情論》鼓吹君主。可是他也真是一個苦命人,他的第一座靠山(端方)倒了,第二座靠山(袁世凱)也倒了,他像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做了場黃粱夢,由西華門私宅遷至法國醫院。幸虧李經羲一言,才把他從“帝制禍首”名單中剔了出來,於是他去邀了嚴復同至東廠胡同黎宅謝恩,黎沒接見。

劉畏妻如虎,堪稱懼內泰鬥,為其是張繼(溥泉)形容起來,簡直讓人嘆為觀止。據說張繼寓居北京時,某夜劉愴惶掩入,喘息未定,忽有叩門聲甚急,劉淒然告張:必是我太太來了,我怎麽辦?我一定要躲一下。一邊說一邊爬入床下,蜷伏不敢動。張出啟門,乃是另一位客人。為之大笑,急返臥室拖劉出,劉再三不敢,以為張誑己,既出,手足戰栗不已,談話亦不終而告辭。

劉的《左釁詩文集》中,曾有《書楊雄傳後》五古一首雲:“苟孟不復作,六經秦火余,篤生楊子雲,蔔居近成都。文學窮典墳,頭白勤著書……雖非明聖道,亦復推通儒。紫陽作綱目,筆削而口誅,惟據美新文,遂加莽大夫。班固傳信史,微詞雄則無,大醇而小疵,韓子語豈疏?宋儒作苟論,此意無乃拘?吾讀楊子書,思訪楊子居,斯人今則亡,即吊空躊躇。”這首詩是替楊雄辯誣,也是替自己辯誣,集中雖說是遊川舊作,但人們都說是帝制失敗後解嘲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