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58章 定一

“萬萬不可,此豎儒之見也!”

一個大胖子從廳堂末尾踱步而來,說話的是張蒼,他前來戲下稟報少府上計情況,剛好聽到酈食其在那出餿主意……

因方才已在外頭聽人說了酈食其的身份,張蒼不由譏諷道:

“老先生自稱高陽酒徒,但依我看,果然還是穿深衣冠測注的儒生啊,一直對封邦建國,念念不忘。”

不止是酈食其,在鹹陽的奉常官署裏,也頗有些儒生在暗暗籌劃,希望能恢復封建,只是他們在朝中是弱勢群體,不敢貿然提出。再加上目前秦朝體制特殊,嬴姓秦宗室是不可能封的,而夏公僅二子,長子已立為“大子”,次子則是過繼給葉騰的,理論叫葉伏波,年紀尚幼,也無早早分封的必要。

集權是荀學一貫傳統,不管是韓非還是李斯皆如此,張蒼是極度反對封建的,他說道:

“早在十余年前,在鹹陽宮朝堂上便有一場大爭辯,當時夏公與我亦在場,乃是丞相斯與丞相綰就封建與郡縣之爭。當時有一句話說得極好:今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

“分封子弟尚且如此,更勿論保留六王疆域社稷,此事萬萬不可!”

瞥見張蒼的印綬和衣著,知道這是一位九卿,但酈食其卻也不慫,笑道:

“話雖如此,但天下的紛亂,並未因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而結束啊。”

酈食其是關東人,他能夠舉出無數秦之郡縣在地方上導致的壞處:

不用當地之人為官,而空降一批關中秦吏,他們有的連當地方言都不會說,古板難以接近,單以不適宜當地習俗的秦律約束百姓,犯了小罪就動輒處罰,而每年的徭役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至少在魏國時,服徭役起碼不必走上幾百上千裏路到鹹陽、邊境幹活吧,魏地因徭役遠行破產者不在少數,這些人紛紛投入山林水澤,成了各路反王豪傑麾下的主力。

黑夫聽著酈食其吐訴,在他看來,秦制在關東遇到的情況,大概能這樣簡單描述:

某外國互聯網巨頭空降高管到其他地區,不信任當地人,產品不經過本地化,就直接投入使用,美滋滋覺得肯定能“降維打擊”,結果卻因水土不服,最終敗得一塌糊塗,只能狼狽走人。

這天下太大了,各地風俗民情不同,政治統一是對的,車同軌書同文也必須搞,但並不意味著所有州郡的制度都要嚴格照搬首都。

酈食其一攤手道:

“始皇帝方崩,而四方舉事,項籍反於淮南,魯勾踐反於河北,張耳動亂於淮陽,不過半載,齊楚燕韓趙魏皆復,這也導致王賁兩面受敵疲於奔命……”

後面的話他沒說,若非如此,以一隅敵天下的黑夫,也不會這麽順利站在這權勢之巔了……

“故而,廢封建這條路,走錯了,錯了,就得改!”

酈食其盡管學了些短長縱橫之術,但他的想法骨子裏還是儒家那一套——親親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決天下所有問題。

“這條路沒錯。”

張蒼卻堅持己見。

“周公制禮,設五等之制,確實是順著史勢,做到了以封建四周於天下,然而降於夷王及其後各君,卻壞了禮法,損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壞之勢。問鼎之輕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誅萇弘者有之,天下乖戾,無君君之心。所謂天子,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諸侯又相互兼並,遂判為十二,又合為七國,最後由秦一統。秦征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國,都六合之上遊,攝制四海,正是取勢之舉,廢分封而行郡縣,乃是順應時勢的結果。”

酈食其反駁道:“既如此,那為何不數載而天下大壞呢?”

張蒼自有思考:“天下敗壞,在人,在政,不在於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而關東秦吏確實不能適應當地民情,一味照搬關中之律,對關東人而言太過苛刻,終至崩壞,但這,決非郡縣之過。”

酈食其還要強辯,黑夫止住了他。

“張蒼之言不錯,始皇帝的大略是對的。”

“錯的是他的欲望,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樣的土壤生出怎樣的政體,在中國,集權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選擇。

中原雖大,也有許多山河之固,但並沒有那種險隘到隔絕地理的絕域,所以總的趨勢不是分裂,而是趨同。

再加上,農耕文明渴求穩定,但卻始終面對著黃河、長江、淮河幾大河流的水旱無常,從大禹開始,讓百姓免於水旱災害,成為了貫穿歷史的最基本公共需求。五百五十年的分裂,諸侯以鄰為壑,甚至以水為兵來威脅對方,平靜了兩千年的大河,再度開始不安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