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7章 山河破碎風飄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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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番漢,秦帝國的東北界,它是大同江的入海口,有一個很小的海港,只不過這兒並無一艘船舶,膠東的商船來了又走,一點靠岸的想法都沒有。

一位容貌比實際年齡大許多的中年將軍站在海邊,他被風吹日曬變粗糙許多的皮膚,已不再懼怕冰冷的冬風,幹裂的嘴唇喃喃自語: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很快,就滿一整年了!”

扶蘇能感受到,今天的冬風,就象那天夜宴散場那麽涼……

一年前,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天下稱賢的大秦長公子扶蘇,在鹹陽失去了一切,因為他的幼稚、愚昧。

他升得太高,愛得太廣,怕得太多。

在大難臨頭時,他畏懼不前,卻回頭試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卻加速向深淵沉去,被人代替自己,做了最錯誤的抉擇。

結果就是,扶蘇變成了一顆飛速隕落的流星,離開鹹陽滑落向南,最後在漢中失了蹤跡。

扶蘇出奔,成了秦始皇三十七年開年最大的政治事件,天下震驚,也決定了以後許多事情的走向。

唯獨他的去向,成了一個未解之謎,百姓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其實那之後半年裏,扶蘇一直形單影只,靠著偽造的驗傳,在關東漫無目的地遊蕩。

扶蘇記得,多年前與黑夫相聚時,自己常抨擊秦始皇帝,說父皇“不知民間疾苦”,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懂百姓黔首的喜怒哀樂。

當時,黑夫總是露出一個禮貌的笑,不同意,也不否認。

後來扶蘇才明白,那禮貌背後,是發自內心的不以為然。

“我當年,不過是無病呻吟,故作仁慈,哪知道什麽疾苦啊?”

半年遊蕩,讓他深切知道了什麽是真正的“疾”和“苦”。

驗傳雖然好使,但身上的錢帛總有耗盡的一天,當走到東郡時,扶蘇不得不賣馬,甚至賣了最後一身幹凈衣裳,盡管那瘦馬蔽衣只為他換來了數日之食。

他真成了孑然一身了,除了手裏的一把劍。

而後的日子裏,扶蘇就不得不和天下蕓蕓眾生一樣,為填飽肚子而奔走了。

他在河上幫人劃過船,在碼頭幫人扛過包,一度還欲為傭耕,只是他根本不會種地,遂失了業。

這下扶蘇算是徹底明白韓非那句話了:“堯為匹夫,不能治三人;紂為帝王,足以亂天下。”

更何況,他本非堯舜,只是個因為身體裏淌著秦始皇的血脈,被包裹上公子身份的普通人。

脫了這冠帶,誰不是赤條條的匹夫呢?

“沒了公子身份,我果然什麽都不是……”

自嘲的苦笑沒法填補饑腸轆轆,被逼無奈時,扶蘇甚至為了一口吃的,做了商賈的幫傭打手,與人在市肆上大打出手。

那天,他靠著從小修習的武藝,將那些只會三腳貓功夫的混混打得滿地找牙。

那是扶蘇流浪以來,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為何山東輕俠這麽痛恨秦法了,那些條律簡直是個鳥籠,將他們的天性關了起來。

但當地秩序仍在,其結果便是,扶蘇與滋事的眾人一起,被官府緝捕,扔在牢獄裏,又拴著繩索,作為刑徒,去修築河防。

當地官府不會想到,這個滿身臭味的遊俠兒,竟會是鹹陽暗中搜尋的扶蘇!

一個夜裏,扶蘇和許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進了山澤。

這之後數月,傷痛和疾病糾纏著扶蘇,讓他身體孱弱,幾乎喪命。

不會有禦醫軍醫巴巴地來救他,也不會有家人隸妾噓寒問暖,一個偶然路過的巫祝,也不過摘一把可疑的野草來熬成黑乎乎的湯,灌到他腸胃裏。

沒有藥到病除,反而更嚴重了。

他就這樣,滯留在河濟之間的一個窩棚裏,在傷病的折磨下形銷骨立,半夢半醒間,回憶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經的豪言壯語,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錯誤,時而哈哈大笑,時而痛哭流涕。

當地裏閭的人都覺得,這人瘋了。

標簽貼上是很難揭下來的,在眾人眼裏,扶蘇真成了一個瘋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頭,洗衣的婦人看見他遠遠就跑開,村裏的男人氣呼呼地用棍棒驅趕他。

扶蘇繼續遊蕩在大河之畔,一路走來,受盡了白眼,也只有癘人村裏的麻風病人,才不嫌棄他,尤記得,當他快要餓死時,一個滿臉瘡疤的癘人,還分了他一點吃的。

然後沖他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

“癘人憐王!”

“癘人憐王!”

扶蘇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諷刺,他再度放聲大笑,又哭得像個孩子,瘋得更厲害了。

昔日的貴公子,好像徹底從他身上消失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月余,直到盛夏時節,他坐在大河邊抓著身上的虱,卻從路過的漁夫閑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