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0章 獨斷

“你以為,商君變法是為了什麽?”

鹹陽宮大殿內,隔著陛上的一排排火燭,秦始皇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扶蘇。

每個公子王孫,成年前後,都會有師、傅教授知識,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對他們講述秦國的往昔,那段篳路藍縷的歷史,扶蘇自然是清楚的。

“稟父皇,昔時我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外患不絕,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醜莫大焉。孝公繼位後,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頒招賢之令,使商君變法,自然是為了富國強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富,國以富強,故百姓樂用,諸侯親附。”

秦始皇頷首:“嗯,富國強兵,你只說對了兩點,但還有一點漏了。”

“那便是集權,集舉國之權,操持於君王之手!”

秦始皇說道:“權制獨斷於君則威,斷於公族、庶長、卿大夫,則就會出現厲公、躁公、簡公、出子屢屢被弑之事。不說秦之變法,魏、楚之變法,亦都是打擊公族,削弱封君,彼輩不除,便是貧國弱兵之道。故商君變法,做的事便是將秦之貴公子繩之以法,並使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為屬籍,只有大權獨攬於君,秦才能專心耕戰,一意東出!”

扶蘇點了點頭,同時忽然發現,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極其耐心,居然會與他說這麽說。

問題又來了:“你以為,先君惠文王殺商鞅而留其法,又是為了什麽?”

扶蘇應道:“聽聞是惠文王為太子時,與商鞅有隙,繼位後,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後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車裂以徇秦國,眾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斃……”

“就這麽簡單?”

秦始皇冷笑:“孝公變法時稱,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他信守諾言,將商地十五邑封給商鞅,而此時秦的關中之地,集小鄉邑聚為縣,不過三十一縣……便如同朕將整個楚國故地封給某位大臣,你覺得,君臣能相安麽?”

“商鞅為秦集君權,誅公族,繩宗室,可變法之後,他卻成了最大的封君,足與秦君分庭抗禮,獨立為諸侯,當時他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棄封邑,退隱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懷璧!”

商鞅,這個主持了變法的人,實死於他精心為秦國打造的集權之道,法家給君主獻上一把殺人的刀,卻沒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

他就是第一個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個死掉的“秦吏”,但絕非最後一個。

集權,這就是歷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從秦孝公開始,到秦昭王時臻於鼎盛,但後來兩代,卻被呂不韋破壞殆盡。

那位來自衛國的“仲父”熱衷分割君權,妄圖讓相權膨脹,實現共治朝堂,他在《呂氏春秋》裏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還用了一字千金的噱頭,加以宣揚……

呂不韋差點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勢力,也在不斷擡頭,眼看秦王們的百年集權,就要毀於一旦。

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時候,秦始皇讀到了一本書,裏面有一句話,讓他拍案叫絕!

“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主!”

這話,已經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進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等韓非入秦後,秦始皇與之深談,對何為“君道”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權之術便是道,君貴獨也,道貴一也!”

統一,獨斷,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為了統一,他絕不分封子弟,堅持郡縣制,為了獨斷,他不斷打擊丞相的權勢,昌平君之後的隗、王二相,不過是蓋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禮器,等到了李斯、馮去疾,亦毫無為相者的尊嚴,秦始皇說換就換。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與扶蘇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後,就顯得更高。

這是十年來,秦始皇第一次對扶蘇說這麽多話。

因為皇帝認為,過去的扶蘇,連知道這些事的器量都沒有……

至於現在?呵,在所有父親眼中,兒子永遠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們成長再多。

他搖頭道:“你倒是學會了投朕所好,讀《韓非子》,用裏面的事來勸諫,但你,卻連朕為何喜歡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驕傲而自負的,他堅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統的直接動力,若無獨斷,就沒有六國人才歸秦,沒有鄭國渠,若無獨斷,就沒有第二次伐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