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8章 上行下效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稈上的喜,目光中有欽佩,亦有惋惜,又轉身對來者道。

“禦史大夫,我只能給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夠了,多謝廷尉。”

蒙毅還禮:“不敢,他一介小小侍禦史,卻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雖無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罷,蒙毅便讓眾吏都離開,只留下茅焦與喜,隔著牢獄的木欄相望,鋪在地板的稻草充滿尿臊昧,這裏沒有窗戶,沒有床榻,只有外頭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塗!”

茅焦終於忍不住了,怒責這個被自己看好的屬下。

“我讓你糾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員,但你怎敢直接指點到陛下頭上,竟還說陛下乃是吏治敗壞之源!?”

“喜愧對禦史大夫厚愛。”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著刑徒的赭衣。他對茅焦長拜,半年前,正是茅焦點名讓喜入朝為禦史的。

“但喜,卻未曾愧對自己的職責和本心!”

茅焦的火氣沒了,嘆息道:“你為何要如此?”

在這昏暗的牢獄裏,喜向茅焦講述了他這麽做的原因。

“我年輕時,有幸來到鹹陽服正卒之役,住過一年。那時候,關中百姓尚且淳樸,其聲樂不流汙,其衣服不輕佻,對有司敬畏恭順,埋頭苦耕。而鹹陽的官府,每個秦吏都肅然恭儉,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們,也是出於其門,入於公門,出於公門,歸於其家,不比周,不朋黨。又聽人說,陛下剛剛親政,銳意進取,每天批閱奏疏,親自聽決奏疏,他勤勉節儉,虛心納諫,凡事皆決於法,賞罰公平。”

“從那時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將一統天下,也知道,該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來,茅焦不由閉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親政之初,整個國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陽。

如今,帝國看似如日中天,但許多事卻變了。

喜的聲音變得低沉:“此番,我進都城五月有余,看到了無數過去未見的怪事。”

“從武關到藍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農忙時節,可在田地裏忙活的,卻都是老弱婦孺。一問之下,他們才說,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門,或是塞北長城,或是張掖西域,或是海東之地,或是江南嶺南,但更多的,還是在驪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這兩處奇觀時的震驚:難怪田地無人,原來數十萬的勞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來服役時,修的也是驪山,但規模不大,幾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卻足足擴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將所有地上地下建築囊括後,相當於半個安陸縣的面積!

而阿房的規模,亦不亞於驪山,或者說,皇帝已經把整個關中,都變成了一個大宮室,處處有樓,步步是閣。

鹹陽沒有外城墻,因為函谷、武關、蕭關、隴關,它們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門!

多麽宏大的野心,多麽壯麗的奇觀,但喜卻沒有絲毫激動,反而脊背發涼。

“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來啊……”老秦吏無法想象。

帶著滿心疑問,喜開始了在鹹陽的工作,但他卻發現,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場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樣,官吏的隊伍裏,尋找借口,收受禮金者有之,直接貪贓枉法者有之,對各地刑徒徭役,敲詐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無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數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連丞相、九卿也開始崇尚奢靡,結黨營私,李斯車騎僭越,卻有內官通風報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當秦始皇令禦史府整頓吏治時,喜也曾摩拳擦掌,親自帶隊,出入各大官署,緝捕了曹咎等貪汙受賄者,攪得鹹陽雞犬不寧。

哪怕別人暗地裏痛罵他“安陸荊蠻”,喜也不為所動,只希望能在汙穢的水中,注入一絲清流,讓朝廷恢復成二十年前的模樣。

可越往裏走,他才發現這水深不見底。

一名貪腐的官員一席話,讓喜恍然大悟。

“安陸荊蠻,你縱然將全鹹陽,乃至於全天下的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過?吾等貪墨的那點錢,夠燒阿房宮的幾塊磚?”

猛然回首,喜看清了自他入鹹陽後,就一直隱約察覺的違和,來自何處了。

《為吏之道》教訓秦吏們: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實是,朝廷卻從不顧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勞力,一直在路上和邊疆奔波。

官吏貪汙一文錢就判罪,但無數的民脂民膏,卻被用於建設宮室、甬道、廊橋,百吏乘機從中抽利。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務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卻經常喜歡帶頭破壞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長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賦,最多時追加了十多次。本來該殺的人,皇帝一句話就放了,本不用死的人,卻因上位者的怒火,被一起殘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