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九章 所謂取義

上等男人有本事沒脾氣,下等男人沒本事有脾氣。

李素很少發火,尤其是在家裏,有本事的男人從來不會把外面的脾氣帶回家裏,就算要宣泄心中的憤懣不平,任何地點都比在家合適。

可是今日,他實在忍不住了,心裏有團火熊熊燃燒,這團火自然與許明珠無關,只是他必須要宣泄,因為難受,因為那團火快把自己燒死了。

許明珠嚇壞了,呆呆地看著李素。

此刻她眼裏的李素很陌生,她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夫君發怒,在她的印象裏,夫君一直是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像翩翩君子,永遠帶著笑,永遠不慌不忙,永遠氣定神閑,無論遇到任何危難麻煩,只要看看他那張淡定的臉,就能莫名得到一股安定從容的力量。

可是今日,他竟發了這麽大的火,盡管明知這團火並不是沖她發的,可她仍感到一陣懼怕。

李素心亂如麻,站在屋子裏胡亂地揮舞著手,面孔漲得通紅,很生氣,很迷茫,卻不知該如何表達。

“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啊!就這樣絕然死在大家面前,到底為了什麽?家族的興旺難道靠的是一個女人的犧牲?為什麽所有人對她只是敬佩?除了敬佩,再無任何不同的感受,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偉大的,她刺自己的那一刀刺得好,應該刺,她成了一個如荊軻般的勇士,只不過她殺的人是自己……”

李素瘋了似的說了半天,神情忽然湧上深深的疲憊,激動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了。

“明珠,知道嗎,沒有任何人的犧牲是理所當然的,除了犧牲者本人,她可以覺得自己的死是必要的,是高尚的,甚至可以以一種殉道式的態度坦然面對死亡,她可以這麽想,但別人不能。”

許明珠垂下頭,低聲道:“夫君的意思,妾身明白了,夫君覺得侯嬸娘不應該這麽做?”

李素嘆道:“你也覺得她的死是應該的?”

許明珠猶豫半晌,點了點頭:“按理說,妾身不該與夫君的想法相悖,可夫君這次的想法,妾身實在理解不了,為了全族的興旺而犧牲自己,這……有什麽不對嗎?夫君,您身處朝堂,高官顯爵,但妾身也深知朝中為官的風險,沒有任何家族和個人能夠一生順風順水,一輩子那麽長,總會遇到危難時刻,夫君的官爵越升越高時,妾身便已有了和侯嬸娘一樣的打算,如果真到了決定家族命運的危急時刻,妾身也會挺身而出,朝自己的心口刺下去……”

李素越聽越不舒服,心中剛平息的那團怒火又有擡頭的跡象,剛準備發貨,許明珠忽然一手掩住了李素的嘴,神情不再如往常般怯弱,反而充滿了堅毅。

“夫君,恕妾身無禮,先聽妾身說完,否則夫君若發火,妾身可能就沒膽子再開口了。”

李素又平靜下來,點點頭:“你說,我不發火。”

許明珠想了想,道:“夫君是個心存悲憫的人,平日裏表現得自私貪財,但妾身是夫君的枕邊人,相處久了才知,夫君其實有善心,您看重人命,看重每一個人的命,妾身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您幼時究竟學過什麽學問,才會有這種偏執,似乎……與世俗的許多想法格格不入,人命不是不重要,只是……它不是最重要的,有些東西比命更重要,妾身幼偶聽父親說過,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就連佛祖也有割肉飼鷹之大慈悲,夫君何以不贊同?”

李素神情落寞,道:“你將侯嬸娘的死,看作是‘成仁取義’?”

許明珠輕聲道:“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但‘義’有大義,也有小義,侯嬸娘是婦人,和妾身一樣,從出生到嫁人育子,大抵一生都沒走出過宅院,她眼裏的侯家,便是她的‘大義’,為大義而舍生,她做得心甘情願。”

李素搖搖頭:“只有尊重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慈悲之人,無論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我理解侯嬸娘的做法,也勉強同意她確實是為了成仁取義,但是,當我看到她死後侯家人的笑臉,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寒,然後我在想,如果她能復活,看到族人接旨時那一張張燦爛的笑臉,她還會覺得自己的死是成仁取義嗎?”

許明珠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只好無奈地垂下頭。

李素嘆道:“其實,我已強迫自己接受這個年代的規矩和觀念了,盡管不情不願,但我仍在努力的接受,可是,直到今日看到侯嬸娘死得那麽慷慨決絕,我發現自己還是看不透……”

許明珠輕輕按住他的肩,幽幽道:“夫君不妨想想,若侯嬸娘不死,侯家便盼不來東山再起之日,那麽侯家將會是什麽下場?無權無勢,還有當年結下的那麽多仇家,侯家滿門只剩了一些婦孺老弱,他們經得起狂風暴雨嗎?咬著牙死撐一年兩年,最後呢?還是免不了破敗凋零,族人死的死,散的散,這些死的死散的散的人裏面,或許也包括了侯嬸娘她自己,同樣都是死的下場,侯嬸娘用自己的死,換來家族重新崛起,換來族人安定的生活,兩者相較,孰強孰弱?若是夫君,又當如何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