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終卷) 定鼎 第三十二章 放逐(第3/4頁)

實際上,早年測星術也是因為與“天圓地方”的聖人之說相違,才給為聖人立言的儒學正統斥為異端邪說而遭禁止。只是測星術在航海上,比羅盤還有著更廣泛的用途,故而在海民之間偷偷的傳下來。淮東能縱橫東海之上,還得益於測星術的推廣。要沒有這個後世被稱為等緯航法的技術手段,淮東就沒有辦法實行崇州與濟州島之間的直航。

趙舒翰畢竟跟傳統的腐儒有著天壤之別,淮東測星術的完善,還有他的功勞在內,對“日食時差”現象會推演出“日心說”,差不多在宴席之間與宋石憲簡單的交流之間,就徹底點透。

其實除了日食時差之外,近千年以來,在天文歷法上有極深造詣的大家,對星相的實際觀察,實際上有很多是跟“天圓地方,日月星辰繞地而行”的聖人之言相違背的,恰恰又能拿“日心說”來解釋。這些觀察記錄,沒能列入儒學主流,而是在文人筆記裏陸陸續續地記載下來。

趙舒翰花十年之功,編寫《匠典》,差不多將半輩子讀過的雜學書冊,都系統底梳理過一遍,幾乎是當世讀書最多之人,對種種異端邪都認真細致地推敲過。可以說,主流儒家所傳的聖人之說,早就在他的心裏支離破碎了。只是限於傳統的勢力額外龐大,趙舒翰不敢去追根問底,也沒有能力發出沖擊力極強的異端聲音。

這次的測日,是林縛大力支持,目的就是推翻儒學舊說。

有掌握天下軍政,背後又有四十萬精銳兵馬支撐的林縛的支持,儒學舊說的傳統勢力影響再深,再龐大,至少在明面上,趙舒翰他們討論顛覆性的新說,也不用擔心會受到公開的迫害。

趙舒翰與宋石憲都是雜學上的大宗師,以往囿於政見,絕少交流,這時能有機會在濟州同席而宴,談起來二人都擅長的天文星歷來,自然是趣味想投。不知不覺之間,兩人是越談越深,很快就將陳恩澤、馬一功、張玉伯一幹人等都置之一旁,不予理會。

陳恩澤、張玉伯還好,畢竟對天文歷法有所涉及,能勉強聽得懂宋石憲與趙舒翰所談內容。馬一功及藩聞叔、羅文虎等將領以及列席的其他官員,則聽得如墜雲霧之中。

只不過,宋石憲是林縛親點列為崇學館大學士的人物。

崇學館大學士只是一個名譽頭銜,要說有什麽特別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林縛也自領崇學館大學士,就是要將崇學館大學士的名譽,擡到叫別人仰望的高度,以此強化雜學在世俗中的地位。

宋石憲雖說實權遠不及都指揮使、都督一級的軍政將臣們,但馬一功、陳恩澤等人,還真就不能對宋石憲馬虎了,即使聽得再枯燥,還得耐著性子坐著。要是給扣一個不尊重雜學大宗師的帽子,指不定隔天就給調到哪個旮旯去牧馬了。

倒是張玉伯放得開,與趙舒翰、宋石憲笑道:“你們談得入迷,這酒便冷了……”

宋石憲在江寧,有一些能與他對話的準宗師級人物,這次帶了一大群人來海東觀察日食,但這些匠師學識都及不上他,也沒能找到一個能傾心交談的人,逮到趙舒翰也是算是難得談一個痛快。

聽著張玉伯鬧意見,宋石憲說道:“你們喝酒,不用理會我們。”想著旁人也聽不懂他與趙舒翰所談的天文歷法,拉趙舒翰起來,說道:“走,我們另找地方談去,莫影響他們吃酒……”便將一幹人等丟下不理。

馬一功等人對宋石憲的不通人情也是苦笑,偏偏林縛將他視作寶。當然,宋石憲的不通人情在淮東內部也是出了名的,眾人自然不予理會,將宴席很快進行下去。

張玉伯、藩季良、陳臾三人宴後都尋不見趙舒翰,便先回住處去。

在馬車上,藩季良壓不住心間的疑惑,問張玉伯:“崇國公這次聲勢浩大的觀測日食,意在推翻‘天圓地方,日月星辰繞地而行’之說,以立新學,但隨之也將從根本之上動搖‘承天命’之說……崇國公意欲何為啊?”

藩季良在席間沒有吭聲,旁人只當他聽不明白宋石憲與趙舒翰的談話,但藩季良能給前相陳西言倚重,禮聘為幕僚,又豈是平庸之輩?林縛當下所做的許多事情,就是為廢元自立做準備,但既然林縛要登基為帝,開創新帝國,怎麽會去動搖天命之說的根本?

為聖人立言的儒學能徹底成為主流,實際就是融合先秦諸子百家的學說,以“承天命”為核心,為帝權天命所授創造出一整套的理論基礎。便是朝國更替,確立國號,也是要依從“五行之德,彼此相克”的理論,這自然也是“帝王之術”的根本。

藩季良、張玉伯這等人物,自然不會相信“承天命”的說法,而一些野心勃勃之輩,更是懷著“帝王將相,焉有種乎”的叛逆思想。但要帝權鞏固,必然需要一套叫普羅大眾信服的理論。儒家後奉四書五經為根本經典,但實際將四書五經裏與天命之說相違的一些內容徹底刪改。而雜學匠術不得興起,其根本也就在此。雜學匠術興起之後,必然會對傳統的“帝權天授,承天命”之說造成顛覆性的沖擊,先人早就把這一點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