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逐鹿 第二十二章 君王天下事

騎兵在風雪裏散開警戒,簡陋工棚的茅草頂給大風吹得吱呀作響,不斷有茅草給吹起,夾在無邊風雪裏向遠處飄去。

那方白絹布就落在雪地上,“斷糧”二字血書,格外的刺眼!

高宗庭一路南行,吃盡了苦頭。大腿因騎馬給磨得血肉模糊,直到山陽才上了傷藥,換坐馬車過來。他此時須發淩亂,衣裳襤褸,容貌比乞丐好不了多少,體力更是透支得厲害。要不是曹子昂在山陽拿老參給他喂藥,他能不能支撐到延清還是兩說。

此前京師就傳有謠言說李卓意圖不軌,近來因松山之捷而告瓦解,但要是高宗庭此時秘密來淮東的消息泄露出去,李卓有一百張嘴都洗不清意圖不軌的嫌疑。

林縛沒有去撿地上的血書,甚至沒有看高宗庭那憔悴不堪而將期望都寄托在淮東身上的眼神。他負手望向工棚外的鵝毛大雪——視野給風雪遮住,望不出三五十步遠,甚至外圍的騎兵只有模糊的影響在晃動。

曹子昂欲言又止,頹然放棄,站在一旁不語片言。

宋佳看了看地上的血書,又看了看林縛稍顯削瘦的背影。

斷糧,怎麽斷?

津海糧道維系京畿命脈,即使因為“意外”而中斷,京畿儲糧及設在昌黎,給郝宗成掌握的薊北軍領司所掌握的糧草,尚能支撐一兩個月。

朝野內外,絕大多數人認為一勞永逸的解決遼地邊患是唾手可得之事。若僅僅是因為“海難”、“糧商嘩鬧”或“高麗人襲擊”等等意外事件而造成的糧道中航,朝廷在要求淮東軍司及登州水師協力恢復糧道暢通的同時,多半會更加迫不及待的催促李卓從松山對遼陽用兵。

即使淮東提出種種要挾也不成。

不要說江寧這邊了,燕京那邊都很可能會捏著鼻子先認了淮東所提出任何條件——便是糧價漲三成、五成,一個月多出來的糧銀不過十幾二十萬兩,戶部撐不過一年兩年,一兩個月還是能撐住的。

即使林縛這時候以津海糧道來要挾裂土封王,朝廷也可能會先答應下來——但是朝廷更會將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遼西一戰上,希望徹底解決遼地邊患之後能騰出手來收拾淮東這些尾大不掉的權宦軍閥。

除非淮東幹脆利落的切斷糧道,明確要挾朝廷放棄在遼西的軍事冒險。

淮東這麽做,也許能從覆滅的邊緣挽救薊北軍,也許能避免燕北防線在頃刻間崩潰,但是淮東將承擔怎樣的後果?

千夫所指之國賊也!

撕破臉,津海糧道無法維持,李卓退兵之後,朝廷熬過這個冬天的第一樁事很可能就是遷都江寧。

淮東將是帝都南遷之後,元氏第一個要拔除掉的軍閥勢力。林縛要想保命,只能率眾人撤出淮東,退到海東去……

啊,海東!?宋佳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海東是林縛給自己留的退路嗎?

難怪李卓這時候竟然認為林縛會配合他行釜底抽薪之計,天下間能看透林縛布局的,還真沒有多少人。

林縛會做什麽選擇?會為元氏江山,會為天下蒼生,放棄好不容易經營到如此規模的淮東基業嗎?

傅青河、林夢得、秦承祖、曹子昂等人會怎麽看這事?他們會認同林縛做出的任何決定?

……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林縛緩緩轉回身來,看著高宗庭,問道:“高先生,你告訴我,我從淮東撤走,元氏有機會恢復中興之治嗎?”

“斷糧”二字血書包含的信息太多,但對於林縛、高宗庭、曹子昂等人,已經不需要用過多的語言去解釋什麽。

宋佳知道林縛不會為腐朽的元氏犧牲什麽,元氏能恢復中興之治,天下蒼生則能不受離亂之苦,為天下蒼生計,林縛倒是願意先斷糧再退出淮東——可李卓有把握助元氏恢復中興之治嗎?

高宗庭嘴唇囁嚅著,手搓著綻露絮頭的棉袍子,林縛的眼神銳利、深邃,與問題直接壓在他的身上,有如千鈞之重。他艱難,無法回答,喉嚨子裏吐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卻終於說不出一句話來。

“麻煩高先生帶三個字給李帥!”林縛盤膝而坐,將白絹布撿起攤在膝上,拔出腰間短刀,割破右手中指,歪斜寫下三個血字——“清君側”!

比起“斷糧”二字,“清君側”這三個血字更讓人觸目驚心!

“清君側!”高宗庭沒有接林縛遞回的血書,看著白絹布三個血字,臉上露出的不是驚訝,而是苦笑。

宋佳心裏暗自盤算,林縛立時放棄南線攻勢,從淮東集結精銳北上,與津海軍合兵,可得兩萬精銳步卒,三千精騎。雖說燕京大營有八九萬兵馬駐防左右,但只要李卓肯配合,以攻打遼陽為名,調出部分京營兵馬去加強大同、臨渝方向的防守,林縛率精銳兵馬從津海登岸,成功進入燕京“清君側”的可能性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