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江寧風月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迷局(一)

說起來,渡口酒家裏那二十幾號人也真是形跡可疑,但是也無可奈何。

年節之後,朝天蕩北岸滯留在流民數以十萬計,石梁河沿岸流離失所的流民尤多,洪澤浦漁民、船戶也聚鬧抗捐。要說形跡可疑,石梁河沿岸成群結隊的流民有多少不可疑?

流民是民也易為賤,離亂之世,所謂道德當真是無用之物,為討個活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事情也不會少做。流民聚散如蝗,有工做則做工,無工做則乞討,吃富戶,打家劫舍,聚而劫財殺人,得手散入鄉野,漫山遍野的流民,官府想緝拿案犯也無從下手,甚至直接樹旗號的小股杆子也驟然多了起來。

縣裏的那些刀弓手在城裏捕盜捉賤,守城看宅還能勉強應個景,到廣袤的鄉野就無法逞強了。鄉兵鄉勇此時就發揮維持、穩定地方的關鍵作用。但是鄉兵鄉勇多是受世家豪族控制的私兵,規模畢竟有限,結社自保尚且勉強,不敢強出頭打擊流寇,也沒有這麽個動力。有些豪族為求自保,籠絡人心,多開設粥場,每日拿出些米糧來熬粥救濟災民。

形勢便是如此,地方官府對待形跡可疑之人的處置自然也就謹慎起來,至少不敢再隨意拘拿。就算拘拿入牢,也無法從這些人頭上搜刮出什麽油水來。大家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一邊調集兵馬威攝流民不要作亂,另一邊又極盼望著這股子流民潮能安穩的過去就好,過度激惹流民的事情反而比往年少做許多。

林縛請柳西林等人到船上吃酒,讓他們將行李、騾馬都移到船上來。除了酒家裏吃酒的漢子形跡可疑外,渡口周圍還搭建了許多窩棚住著滯留在此地的流民,極少有流民能用得起油燈或火燭的,在夜裏窩棚黑黢黢的連成一片,也不知道這邊到底有多少人,石梁縣也沒有可信的統計數據。

“唉……”林縛心裏微微一嘆,在朝天蕩南岸,江寧城內外還是一片承平景象,只有到了北岸再往北行,就知道局勢越發緊張了。朝中在年節前後大力清匪,比往年更早形成流民潮,也使得許多地方錯過春種季節,北方的饑荒今年只怕無法得到緩解。

夜裏又下起細雨,“東陽號”船尾甲板上還有三層艙室,林縛他們在最上層的艙室喝酒。艙門打開,燭火給竄進來的夜風吹得搖搖曳曳,映照在林縛、柳西林、孫敬堂、趙虎、顧天橋、大鰍爺等人的臉上。

孫敬堂這才知道在野人渡偶遇的這位相貌質樸,身姿雄健的青年是即將到江寧赴任的東城校尉。

顧悟塵能壓過王學善,說到底還是前任東城尉陳志太過愚蠢。陳志革職入獄之後,東城尉一職一直空缺,由左司寇參軍張玉伯兼領,孫敬堂這時才知道此職竟然還是由顧悟塵系的武官接任,如今看來顧悟塵在江寧已經算是有相當的根基了。孫敬堂見柳西林對林縛的態度頗為敬重,心裏更加認定林縛身為顧氏第一門人並非傳說。本朝雖說抑武崇文,但是東城尉是個緊要的人物,就算僅從官位來比較,正六品的武職也非是九品的儒林郎所能比,但是林縛與柳西林同屬顧悟塵一系人馬,還是要以與顧悟塵關系的親密程度來決定彼此的實際地位。

“淮安府加征漁稅以養緝盜營,洪澤浦的局勢就陡然緊張起來,情勢最緊張時,數萬漁戶聚集喧嘩,加上其時流民過境,年節前後,洪澤浦水路就徹底不通了。雖說東陽僅有石梁縣的東北一角與洪澤浦相鄰,但是一旦洪澤浦漁戶鬧事,東陽也勢必受到影響。接到調令時,我人在石梁縣北戒防,一時也脫不開身。月初,在淮上清匪的緝盜司陳韓三部給調入淮安,就駐紮在洪澤浦東北威攝亂民,聚鬧漁戶始才散去,我這才能夠回府城跟沈大人交差……”柳西林說道。

“陳韓三部調入淮安,有無發生血腥事?”林縛問道。

“聽說殺了些人,不是很嚴重。陳韓三非淮安人,他在淮上也滿手血腥,在洪澤浦動起手來更沒有什麽顧忌。沈大人倒是很反對將陳韓三調過來,弦已經繃得太緊,適時要緩一緩,只不過沈大人管不了東陽府之外的事情。林兄去石梁縣倒不用太擔心,我回府城,沈大人還是讓一部人馬駐守石梁,由石梁知縣節制……”柳西林說道。

東陽府知府沈戎是主張整編地方府軍的少壯官員,柳西林便是沈戎挖掘出來的優秀將領,東陽府軍要比鎮軍更值得信任。聽柳西林說,沈戎對洪澤浦的情勢還是存有憂慮,的確,當漁戶生計都成問題時,聚眾嘩鬧,應該不是武力彈壓能輕易唬散的。此時漁戶散去也許是暫時的隱忍,但是也透露出一些別的信息,洪澤浦漁戶的聚與散顯得有序,不像是普通的嘩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