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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怎麽了?她果真落入金人之手了嗎?

趙佶一骨碌從土炕上爬起來,敲著門詢問擔任看守的金兵。看守見這宋朝的太上皇已然淪落到這步田地,還在惦記著一個煙花女子,感到既好笑又可憐,就用生硬的漢話將其聽到的有關傳聞對趙佶學說了一下。趙佶聽過,癡了半晌,便反復提出求見宗翰。那看守被趙佶煩擾不過,只好將他的請求呈報了上去。

宗翰正要通知趙佶去參加金軍東西兩大兵營共同舉行的慶賀金邦大勝的什麽太平合歡宴──實際上是一個借機羞辱宋人,打擊宋人民族自尊心的活動,聽了那看守的稟報,便親自帶著兩名扈從來到了囚室。

進了囚室,宗翰先向趙佶下達了參加盛宴的所謂邀請,然後問道,你數番求見本帥,所為何事?趙佶含悲說道,李師師現在何處,是死是活,請大帥明白告之。宗翰道,原來你是要問這事,此事據實說與你倒也無妨。遂將張邦昌所述李師師之死的情形告訴了趙佶。

趙佶聽宗翰講完,目光呆滯地怔了一會兒,問道,現師師的遺體在大帥手中,請問大帥欲如何處之?宗翰道,我本人對李師師的忠烈行為甚為欽佩,已經命人備棺厚葬,明日上午便可入葬了。趙佶緩緩點頭道,那麽謝謝大帥了,但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宗翰道,你說說看。趙佶道,李師師是我的一個妃子,明日安葬時,請允許我前去送她一程。宗翰道,恐無這個必要吧。趙佶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宗翰,口氣低沉卻強硬地道,大帥若不準許,明日的宴會我也不去。

讓趙佶去送李師師入葬,原本是無可無不可的。宗翰不假思索地一口拒絕趙佶,乃是因為他以戰勝國軍事統帥的身份,這些日子不假思索地拒絕戰敗國君臣的要求幾乎成了一個習慣。現在看到趙佶發出了少見的強硬口氣,他倒頗有幾分欣賞,覺得這個廢物太上皇起碼比那個只會卑躬屈膝的奴才張邦昌還略有點血性。同時,他對趙佶在此時仍如此看重其與李師師的情意,也還是比較贊賞的。於是宗翰點頭道,好吧,看在你對李師師的這份情意上,本帥成全你。不過在明晚的宴會上,你須與我好生配合。

宗翰離去後,趙佶呆呆地在炕沿上癡坐了很久。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李師師的一顰一笑、一怒一嗔,不停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往事歷歷在目,皆成過眼煙雲。斯人已乘黃鶴去,白雲千載空悠悠,寧不令人肝腸寸斷乎!

直到實在打熬不住,趙佶才渾渾噩噩地歪倒在炕上。一夜裏夢境時斷時續,俱是李師師音容笑貌。東方既白,趙佶驚醒,早早地起來洗漱幹凈,整衣端坐,等候宗翰傳他去參加師師的厚葬。

所謂厚葬,在宋代是頗為講究的,不但儀式煩瑣,而且耗資巨大。比如說葬期中超度亡魂的法事,少則七日,多則七七四十九天,更甚者還有超過百日的。而參加法事的僧道,亦少則十數人,多則百人千人不等,因之有什麽“千人齋”“萬人齋”之稱。一場法事下來,費用可高達數千數萬乃至十數萬緡。再比如隨葬物品,亦不厭其多、其精、其貴重。諸如金銀器皿、玉鼎銅鐘、漆角木瓷、綾羅綢緞等,盡列其中,以豐為榮,以奢為敬。

宗翰埋葬李師師,當然不可能采取這種做法。不要說凡此種種他在軍營裏做不到,便是做得到也不能照此規格去做。堂堂大金元帥,為一個戰敗國的歌伎舉行那麽隆重的葬禮,成何體統,又不是要安葬宗翰之母。所以這個所謂的厚葬,不過是為了表示對李師師這位忠烈女子的尊重,將葬禮搞得嚴肅鄭重一些,不似對死於戰亂中的流民士卒那樣草草地挖個坑掩埋掉而已。

宗翰命人尋得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並親自勘定了一塊他認為風水尚可的葬址。下葬時由宗翰的親兵擡棺護棺,這在宗翰軍中,已經是戰功卓著的陣亡上將的待遇。

趙佶是在棺木將要入土的前一刻被押解到墓地的,宗翰準許他最後看視一下師師的遺容。

趙佶踉踉蹌蹌地挪至棺前,向棺裏看去。他一眼便看出了躺在裏面的那個姑娘不是李師師。稍加細辨,就知那其實是蕙兒。趙佶極為驚愕地一怔,差一點將這不是李師師幾個字聲張出口。

宗翰原以為,趙佶見了師師的遺容會痛不欲生地撫棺大慟,不料卻並未出現這種場面。他只見趙佶望著棺裏陡地一愣神,便若有所思地直起身來,呆立在了棺邊。宗翰當時沒有在意,以為此乃趙佶悲痛至極、神志麻木的表現,遂命親兵將棺木釘好,埋葬了下去。

當日宗翰回到帥帳後忙於軍中事務,黃昏時又會同宗望舉辦了所謂的太平合歡宴,使得他無暇回味思索此事。直到夜半宴會結束,返回帥帳靜下心來,宗翰回想起上午埋葬李師師的情形,才覺得趙佶在現場的表現似乎有點不對。進一步聯想到趙佶從墓地返回囚室後,精神非但沒有更加萎靡,反倒好像安定平和了許多,他感到這種反常現象裏面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