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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師師道,既皇上如此說,賤妾便遵旨不揣冒昧,姑妄言之了。略略地思忖了一下,師師緩舒纖指評點道,這一詩一詞,依著賤妾的性情,更喜歡這首詞。蓋因這一首《探春令》,與皇上往日的詞作多以帝王宮闕為題者不同,寫得頗為清麗可人,意韻纏綿而別開生面也。不過若論筆法之純熟老到,卻應屬這首牡丹詩。此詩遣詞造句貼切傳神,平仄對仗極為工穩。尤其是那春羅幾疊,雲縷重縈,玉鑒和鳴,寶枝連理之對,寥寥數語,而牡丹花之雍容華貴、艷麗多彩之貌躍然紙上,非大家手筆所不能為也。這工筆重彩的花鳥畫,乃皇上尤擅之技,其筆法之嫻熟精妙自無須說。最難得處,在於這十只仙鶴的神情姿態俱自不同,各有其貌,如若沒有長期而細致的觀察揣摩,斷然是達不到這樣一種筆筆有出處的境界的。此一幅“動人春色不須多”,畫面幹凈洗練,頗堪稱道,但其最妙處,卻在構思上。一般的畫工若畫此題,多半會在描摹春景上著力。但此畫卻以閨中少女思春為魂,對春景只做概括點染,而令春色倍加動人,立意之妙可謂奇絕矣。不過嘛,賤妾總覺得此畫有點問題。

趙佶忙問道,是嗎?你於此畫中看出了什麽問題?

師師道,賤妾觀此畫的筆法雖然是皇上的風格,題句亦為皇上之瘦金體,然其通篇氣韻,卻與皇上禦筆略有差異。莫非此畫是件贗品,或者說是件仿作不成?

趙佶拊掌大笑道,到底是李師師,你這一雙秀目果然厲害。此畫乃畫院裏的一個畫工之作。此人頗有靈性,師承吾技幾可亂真。故朕取了他的這幅得意之作,拿來試試你的目力,竟是被你一下窺破了,奇哉奇哉也。

師師粉面含羞地道,賤妾只是妄猜,僥幸言中而已。方才師師所論,不過是一孔之見,鄙陋膚淺,皇上付之一笑可也。

趙佶神色怡爽地道,不不不,師師姑娘不必過謙。方才你之所言,均系行家之論,字字中肯,深有見地。為詩作畫者,最喜這種評論。由其之灼見而悟己之短長,必是得益匪淺而技藝日精。如今京師之內,能品評朕之作品者,師師姑娘實為第一人也。

李師師連稱賤妾不敢當,朝中多才多藝的飽學之士不勝枚舉,我李師師焉能望其項背耶?

當下趙佶即將所帶來的字畫全部贈給了李師師。師師謝恩收了,便取了古琴為趙佶彈唱曲子,唱的是一首趙佶未曾聽過的新鮮曲調。師師告訴趙佶,這是她剛學會的一首域外樂曲。趙佶聽得其中的情韻與中原音樂大異其趣,甚感興趣,便讓師師又奏了兩遍,然後他憑著記憶摹奏一番,居然可將基本旋律通貫下來。師師不由得又贊嘆皇上真是聰慧過人。

兩個人如此這般地消磨著,不知不覺已是更深夜半時分。

師師窺著趙佶似有留宿之意,趁著趙佶打哈欠之機,委婉言道,皇上勞累一日,怕是龍體困乏了吧?賤妾本應早早地陪皇上上床歇息,無奈月事在身,不便侍駕,還望皇上包涵。

趙佶聞言,便體貼地道,既是如此,朕即回宮就寢可也。朕今宵與師師姑娘暢論詩畫絲竹,此中歡樂已足以銷魂也。師師道,難得皇上如此體諒賤妾,改日賤妾定當好好侍奉皇上。趙佶笑道,正是這般說,來日方長嘛。遂喚了張迪,帶著隨行侍衛,仍經地道折返皇宮而去。

送走了趙佶一行,師師讓蕙兒在房門外看著,她獨自一人回至房中。這時燕青已由雕梁上躍下,走出了臥房。

兩人相視,一陣默然。

師師與趙佶在這房中兩個多時辰的言談舉止,其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隱身在臥房梁上的燕青都聽得清清楚楚、仔仔細細。按燕青原本的想象,以為師師與皇上的交往,恐多半是迫於皇上的權勢,是出於不情願、不得已。如果是那樣,莫說是贖,就是搶,燕青也要將李師師搶出京城。橫豎老子已是做了賊寇的人,便是搶走了李師師,你大宋皇帝又奈我何,又能將我罪加幾等呢?

但屏息凝神地聽下去,燕青就漸漸地感到,事情並非是如同自己想象的那般。

他很快便聽出來,趙佶在師師的面前並無強霸之態,而師師面對著皇上亦無勉強之色。相反地,二人倒是談笑融洽,琴瑟和諧,一如知音相聚。作為皇帝,趙佶也不似燕青想象中的那般呆板嚴肅嘴臉,而是顯得甚為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他對李師師不僅禮遇有加,而且十分尊重體貼。碰上了這樣一位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皇上,可真是李師師的造化了。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隨他燕青而去,與留在皇上身邊,哪一種選擇對李師師來說是更為光明、更為幸福的呢?答案是不言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