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4/5頁)

蕙兒將趙佶請進師師那間兼為琴室、書房的待客廳堂,恭謹地對他說道,奴婢叫蕙兒,官人若有需求,只管吩咐。趙佶道暫且無事,你亦不必侍奉於此,且先退出吧。蕙兒道了聲官人自便,就輕步退出了房間。

趙佶舉目打量著房間裏的陳設,但見此中檀桌古硯、書墻畫壁、琴案花檠,均安置得錯落有致,相得益彰,其典雅別致氣氛與通常的歌伎艷室迥然異趣。香爐裏有一炷香剛剛燃起,青霧裊裊,幽芳怡人。一條長案上橫展著一紙行草長幅,尚且未及裝裱。趙佶酷愛書法,一見此物便饒有興致地踱了過去。但見那長幅上寫的是唐朝名士李商隱的一首七律《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長幅上那字體娟秀而剛韌,行筆灑脫布局靈巧,令趙佶大為贊賞。正津津品味間,便聽得身後繡簾啟處,有蓮步輕移、玉佩微動之聲。趙佶知是李師師出來了,龍體一轉,回眸看去。

只此一眼,趙佶就明白了,自己今日絕對不虛此行。

到底是什麽東西在這一視之間便深深地吸引住了自己,趙佶一時搞不清楚。他感到仿佛不僅僅是李師師的蘭容桂貌,玉膚雪肌。因為他此生所見過的絕色嬌娃多於過江之鯽,而似此一望之下竟為之神魂若失者,尚乏先例。

李師師乍一看到趙佶,心頭也不覺一震。蓋因趙佶雖然身著商賈服式,但那一派帝王氣象,卻終是掩飾不盡的。李姥姥的心思只在生意眼上,故對此少了敏感。而李師師接客多年,在應對方式上須得因人而異,所以在觀察客人的身份方面就相當留心,判斷力也歷練得相當敏銳。憑著豐富的經驗閱歷,一瞥之中她便感到,眼前這人不怒自威,氣度奪人,遠非尋常豪賈巨商可比,在心底裏就不禁陡然生出一種敬畏之感。這是在以往接待任何達官顯貴時,都不曾出現過的一種感覺。

面對這個人何至如此耶?師師不免暗覺奇怪。

盡管如此,久經沙場的李師師仍然不失表面上的矜持。她禮節性地向趙佶道了萬福,便請趙佶落座。趙佶卻不忙坐,乃指著那紙長幅對師師問道,這字是你寫的嗎?

是奴家隨意書寫的,讓官人見笑了。

不不,師師姑娘不必自謙。趙佶習慣性地揮了一下袍袖。這一篇字寫得剛柔相濟,意蘊橫生,頗有講究,非冰凍三尺而不可得也。若說尚有微瑕──趙佶又認真端詳了一下長幅道,倒不在字的本身。

哦?師師聞語一驚。她一向自負於自己的書法水平,以為在當今汴京城裏的文人墨客中,除了那幾位著名的書聖,能夠挑出其書毛病者為數不多。這位趙乙趙大官人,能在雞蛋裏挑出什麽骨頭呢?師師在謙遜的言語裏不覺帶了幾分傲氣道,原來官人也是行家,奴家願聆賜教。

趙佶拈著頜下須髯,縱觀全幅,侃侃言道,書法至境,在於達意。李商隱此詩素以玄秘晦譎著稱,歷來文士詮釋不一,莫能深解其意。是以若書此詩,筆法總以撲朔迷離為切。今觀此幅,卻覺迷離不足而悵郁有余矣。不知師師姑娘以為然否?

師師聞言又是一驚。趙佶果然一語中的。師師正是在愁緒滿腹的心境下書寫的這條長幅,墨裏毫間焉不盡含悵郁?能將個中三昧洞若觀火,此人學識不可小覷。師師對趙佶的敬畏之感不由得又暗添幾分,乃心悅誠服地道,誠如官人所言,奴家才疏學淺,拙筆下面欠著火候呢。

趙佶哈哈一笑道,姑妄言之,姑妄言之,師師姑娘無須認真也。遂撩袍落座,端起已經沏好的鐵觀音啜了一口,又道,趙某久聞師師姑娘多才多藝,筆墨上的功夫方才已是領教了,可否再聆一曲玉指琴音呢?

師師身上慣常的矜傲,此時在不知不覺中已十折八九。並且她對這位姓趙的客人已生出很大的好感,乃溫和地頷首答道,官人真是過譽了。既是客官有興致,奴家就獻醜一曲權為助興吧。便取過古琴置於案上,細心調準弦律,沉氣屏神,翹動十指,亮開珠喉,彈唱出一曲《玉蘭兒》:

鉛華淡佇新妝束,好風韻,天然異俗。彼此知名,雖然初見,情分先熟。爐煙淡淡雲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賴得相逢,若還虛過,生世不足。

這首曲子,仍是下意識地寄寓了師師近日的愁懷。原本師師是打算彈奏一首《春江花月夜》之類寧遠悠揚的曲調,誰知鬼使神差,指動弦鳴中,吟奏出來時卻成了這首纏綿悱惻的《玉蘭兒》。曲為心聲,師師既是情寄弦中,彈唱起來自是十分投入。

趙佶不知就裏,只聽著這曲調端的是婉轉動人,情綿意切,甚為受用。一曲終了,趙佶拊掌贊道,好,琴彈得好,曲子唱得更妙。特別是那其中兩句,雖然初見,情分先熟,恰好是唱出了趙某此刻的心境,何其之妙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