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章 底層

顧廷義家的田賦力役,改了之後每畝就得兩錢銀子,加起來要稅一兩二錢的賦稅,原說是這包括一切,皇恩浩蕩,一條鞭法之後,大家一次過,交了之後再無其它的說法。

可今年春上,縣父母下了堂諭,說是要修沿江土堤,每畝攤派二分,這又上去一錢多賦稅。

到夏天,說是要修學官,又加上兩分。

再又是加派徭役銀子,縣裏的門子轎子各樣力役不足,這一次出銀一分。

再又有修縣裏城墻,這一次出銀三分。

縣裏幾個驛站用度不足,草束不夠,出銀兩分。

縣裏大倉頹壞,要修,出銀兩分。

這一晃到了交秋稅的時候,歷次加派,每畝附加的雜稅,已經快與正稅齊平。

這還算是幸運,一畝兩季收糧折銀總有三兩,加起來該有小二十兩的收入,如果手頭真有這筆銀子,交稅也不算困難,可明顯不止此數,哪有這麽容易的事情!

除了這些,這年前還有不少要銀子的地方,村裏私學每家要出錢,附近的幾個廟、觀要添香油錢……這錢不敢省,否則招了和尚道士的怨,出口說你幾句,還要做人不要,真的得罪了真武大帝,菩薩,佛祖,到時怎處?

一年到頭,收成最少還得留下最少三成來吃,這肯定不夠,一家五六口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少,總得挑些野菜,弄些魚,蝦,蟹來補充營養,好在這江南地方,水產物產豐富,總比西北,遼東那些地方要強得多。

這些開銷,多半要現銀,鄉間地方,哪有那麽多銀子?銅錢也不夠!鄉裏流通的,最好使的肯定還是銅錢,一斤豬肉算你幾分銀子,這幾分銀子怎麽剪?再好的夾剪也不好將這銀子剪的這般碎了,所以還是銅錢最便宜,銅錢越來越少,錢價也越來越貴,平時能用的銅錢也是不多,銀子就是更少。

說來也是奇怪,自隆慶年間開海後,江南地方因此而得益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家發了大財,就算是普通人家,每日織些布,養些蠶來吐絲,也是賺的多出不少。

可銀子就是越用越少,物價倒是一日貴過一日,普通人的日子,似乎並沒有好過多少,就是那些大海商,銀子整船整船的賺來,他們才是真正得益之人。

當然,更得益的是那些坐地拿好處的官員,海商也好,開絲廠的絲商也罷,所有商人都需討好的就是官員,當然包括在鄉的士紳,官員得到好處,白銀或是藏起來,或是買地,最終的財富流向便是如此。

後人總說此時是大明的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其實根本不是,在這樣的模式之下,只是貧者愈貧,富者愈富,而富者的財富又不會拿出來擴大再生產,因為掌握最終財富的是皇帝,宗室,勛貴,太監,官紳,這些階層,恰恰又是最藐視商人階層,他們怎麽可能成為大商人的真正代言人,商人又怎麽能不依附這些勢力,為自己發聲?

沒有真正的商會,商會沒有武裝,就絕談不上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

顧廷義這樣的普通黔首當然不會明白這些大道理,對他來說,他是顧家這個小家庭頂門立戶的男子,他今年二十五歲,妻子二十二歲,兩人有個兒子小寶已經五歲,還有一個弟弟顧廷秀今年十七,妹妹廷雲十三,弟弟已經到娶妻的年紀,家裏卻無甚銀兩,只有十幾石谷子和一些首飾之類,好在沒有欠債,家裏屋子也修的好,再過一兩年,咬咬牙借十幾兩銀子的債,將弟弟的媳婦討回來,也就對的起已故的父親和在堂的老母了。

此番去無錫賣糧,就是兄弟兩人同行,廷秀喜歡舞刀弄槍,曾經差點入了打行,算是鄉裏惡少年之一,常州蘇州南京一帶,這種無賴少年極多,重諾輕死,頗有漢吏中輕俠少年的感覺,當然,更多的是拿錢辦事,只要有錢,賣命也不是不可以,死法不一,或殺人,或自殺,銀子多了,要多少條命就有多少。

顧廷秀差點也成了這樣的人,好在懸崖勒馬,沒有繼續和那些坊間惡少廝混下去,現在也在家老老實實的種田,只是不是很能吃辛苦,偶有怨言,就算這樣,顧廷義也感覺放心的多了……要是弟弟真成那樣的無賴少年,他將來怎麽對祖宗交代!

兄弟二人推著獨輪小車往河邊走,江南河水支流甚多,條條相通,只要推上幾裏路到一個小碼頭,將糧食搬運上船,直接就可以從水路到無錫城角下,再推車進城,比一路從旱路過去要省力的多了。

“廷義,廷秀,上城啊?”

兄弟二人輪流換推,四百多斤的重量不算重,但亦不輕,鄉間小道,中間低兩邊高,坑坑窪窪高低不平,推小車還真是技術活和力氣活。

正在行走之時,前方不遠處有人騎著毛驢經過,看到兄弟二人,用力勒住那驢子,一邊手拉韁繩,一邊打起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