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汙水

上船之後,沒有外人,各家說話便更隨意了。

左右不過是痛罵張居正,現在江南的士紳,幾乎無有不痛恨張居正的,縱是有一些極少的有識之士,知道土地兼並是革命的來由,歷朝兼並的厲害了,則多半要引發朝代更叠,而亂世之中,人不如狗,能平安度過的家族百中無一,所以國家多有財賦收入來養兵養士,其實是好事,國家疲弊,於國於民都非好事,可惜,能這麽想的就是百中無一,而敢於這麽說的,更是萬中無一了。

得罪別的集團還好說,江南的士紳集團,委實不是好得罪的。

幾支禿筆,幾本筆記,刊印天下,可能數百年後,你一樣的名聲醜惡,百世不得翻身。

話本,評書,筆記,詩詞,叫你百口莫辯。

這種情形,一直到明末清初時才得以改變,清朝統治者比起明朝統治者更狡猾,更殘暴,一邊扶植自己人,養幾條能叫的狗,一邊揮舞屠刀,殺盡不服,則天下人服。

在清初時,江南士紳被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最少有七千到一萬的士紳因為江南抗稅一案被殺,整個士紳階層幾被一掃而空,再借明史案等大案興起文字獄,你不是掌握輿論?朝廷一邊收你的書,改你的詩詞,一邊砍你的腦袋,重壓之下,清朝中前期就改變了江南的士風和民風,什麽讀書人的脊梁,統統將你打折了再說,自此之後,聖君與奴才的關系定了型,幾百年後,還有人吹捧“康乾盛世”,而就算是乾隆盛時,人均還比不過萬歷,所謂盛世,不過是滿洲小集團和他們的奴才趴在漢人的身上吸血,數百年後,居然還有人信之無疑。

現在的江南士紳自然還保留著相當的骨氣,只是這種骨氣不是用在憂國憂民上,而是用在計較自己的利益上,任何人敢觸犯他們的利益,自然便是生死仇敵。

“我等說到底還是勢不如人。”

顧學平時並不多嘴,此時聽眾人罵的熱鬧,終是忍不住道:“小兒前一陣來信,抱怨京裏珠薪米桂,實在難居,我叫他去求申閣老,好歹將我家的田土掛一些在申家,結果閣老連見都不願見小兒。”

“這件事我家亦想做,但申家和王家等各家都不願幫手。”

“人家是閣老,大宗伯,我等算什麽?攀附不上,罷了,罷了!”

江南士紳,彼此聲氣相連,互相總有一些關系可攀,現在江南籍的官員來說,申時行官做的最大,然後便是禮部尚書王錫爵,也是大宗伯了,而且幾年之內必定可以入閣。

可惜申時行不願收地,破壞自己的名聲,同時影響自己在張居正心裏的形象,所以哪怕是再親近的人或再大的面子,申家都不肯收地,到現在,申家在松江和蘇州兩府加起來還沒超過一萬畝地,對一個閣老來說,這地太少了。

王錫爵也是大世家出身,此老姜桂之性,性子十分耿直,不好財貨,但世家慣性是難免的,王家也收一些地,只是數量較申家更少,好在各人知道他的脾氣,罵聲反而是比申時行要少的多。

“還是當年徐閣老家,那是仗義的很。”

“是的,當年我家一角地八百多畝,就掛在他家名下,說一聲就允了。”

“唉,徐閣老是替我們江南不少人吃了掛落,現在兩個兒子尚在充軍。”

“也還好了。自夏閣老始,閣老被殺,抄家的不在少數,高大胡子,差點也掉了腦袋,後來隔了幾年,馮保還要殺他,張江陵也要殺他,幸得不少有心人力保,才留下性命,老實說吧,徐家弄的太張揚,又碰上海剛鋒那樣的刺頭,有這樣的結果,已經可以說一聲僥幸!”

這人算是熟知當朝和前朝史事秩事的,自嚴嵩鬥夏言,砍了首輔腦袋開始,徐階鬥跨了嚴嵩,殺了小閣老嚴世藩,徐階本人又被高拱鬥翻,黯然回鄉,高拱被張居正和馮保聯手趕走,差點丟命。

本朝的政爭,嘉靖以前是文臣互鬥,不傷和氣,以致仕為止,大家拱手而別,算是君子之爭。

自嚴嵩開了鬥殺夏言的先河,大明的官場鬥爭,也是越來越殘酷,而黨爭的跡象,也是越來越明顯了。

凡我同黨,則必為同道,而非我同黨,則必為奸邪。

他們所說的徐閣老便是徐階,當年徐家在松江蘇州常州等地有超過二十萬畝土地,這裏頭徐家真正自有的其實只是少數,多半倒是各地的士紳,通過各種關系,掛在徐家的門下。

徐階從嘉靖年間到隆慶年,權勢熏灼時不比現在的張居正差,眾人將地掛在他家名下,無非就是省力役,省田賦,也省麻煩。

當時的地方官,還有那些地頭蛇,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到徐家去啰嗦!

只是後來張居正決心清丈,連恩師的面子也不給了,而又不好直接出面,後來想了一個辦法,將直名滿天下的海瑞調到江南任巡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