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飄浮的神靈

1、打谷場上的角色

100年前,在中華帝國北方蕭瑟的荒野之中,一個小戲班子開始走鄉串戶地演唱。他們每到一處,衣衫襤褸的農民就會簇擁而來。婦女們遠遠地聚集著,她們沒有資格看戲,但是,她們可以聽見那吱呀呀的歌唱之聲。而那些距離很近看著表演的青壯年農民們的眼睛發出異常興奮的光芒。

冬日昏昏沒有暖意,寒鴉在枯黃的樹枝上嘶啞地叫,藝人弦子顫抖的聲音傳出很遠。戲唱完了,天黑下來,青年農民們和藝人們一起圍著猛烈的篝火吃著由村社提供的翻滾的熱粥,呼嚕呼嚕喝粥的聲音在帝國北方的夜空下顯得格外奇特。片刻,呼嚕聲停了,弦子聲接著響起來,第二出戲又開始了。

戲班子唱的兩出戲的戲名是:《鞭花記》和《柳條記》。戲文唱的不是皇帝、大臣或一個忠誠的武將,也不是員外、書生或一個富家的小姐。戲文裏所唱的主角是一個名叫閻書芹的農民,跟隨在這個農民身邊的角色依舊是一群農民。帝國北方的農民都認識閻書芹,跟隨在閻書芹身後的那些人他們也都熟悉,甚至戲文裏面還有他們自己。農民們第一次在戲文中看見自己的形象,這使他們本來就不斷膨脹的自我感覺在這一刻更加明確清晰起來。

戲劇裏所講述的故事就發生在前些日子:一群青年農民在首領的率領下奮不顧身地進攻——參加進攻的人草帽下插著一根柳條,他們聽從首領甩響的鞭花控制攻擊的節奏。農民們攻擊的目標是教堂。

19世紀末,在帝國北方最荒僻的鄉村裏,在低矮的茅草泥屋之間,常常可以看見兩樣顯著的建築物:玉皇廟和教堂。玉皇廟往往搖搖欲墜破舊不堪,因為它在這片土地上已經站立了幾千年。而教堂毫無例外是簇新堅固的,因為它在這片土地上剛剛蓋起來。

帝國的山東和河北兩省沿黃河兩岸相交錯。山東冠縣北十八村和河北威縣的沙柳寨之間的毗鄰地帶是一塊“飛地”——由於處在省縣交界處,遠離政府衙門的管轄,農民們稱這樣的地方為“插花地”。在這塊土壤沙化嚴重和生活極端貧困的土地上,不止一處的“飛地”有一個統一的大名稱:十八村。山東邱縣十八村、臨清十八村,河北南宮十八村、曲周十八村。

冠縣北十八村實際上包括了24座村莊,其中有一座村莊叫做梨園屯。屯裏的農民為了一塊屬於村莊公產的土地官司已經打了三十多年。

根據官方史料記載,這起土地官司首先發生於1869年,即同治八年。那時,爆發於帝國南方的大規模的農民造反運動剛剛平息,太平天國的首領們為帝國農民們創造的“皇上帝”以及太平盛世的理想依舊幽靈一樣遊蕩著。而在帝國的北方,農民們卻和另外一個“上帝”打了起來。洋教士建立的天主教會多年來手段雖然單一但是有效:神父給最饑餓的人發放救濟糧,為最貧苦的單身漢找媳婦,幫助最軟弱的人和官府打官司,無償為垂死的人看病,建立不收學費的學堂——條件只有一個:入教。同治年間,西方傳教士在中國發展的教民人數已經很龐大了,在那一片的諸個“十八村”中,居然已經分離出二十多個“教民村”,洋教士不但成功地讓帝國的農民每天進入教堂聽神父布道,甚至有的神父竟然是中國人了。

勢力逐漸龐大起來的教民提出了一個要求,要和不信教的村民分割玉皇廟的公產:土地。教民也要有一個集體活動的場所。教民和村民經過協商,雙方最後達成協議:不信教的村民分得廟產38畝,教民分得3畝。這個協議由梨園屯鄉紳主持簽署。但是,當教民們開始蓋教堂的時候,矛盾發生了:教民們有破壞或者拆除玉皇廟,擴大蓋教堂土地的企圖;同時,不信教的農民們普遍地認為,那些教民們私分了洋人們給的銀子,個個因此發了財,於是,他們堅決反對蓋教堂。他們的公開口號是:以漢教戰勝洋教。

什麽是“漢教”?農民們說不清楚-農民們也沒有願望把屬於自己的“教”弄明白,他們原本也不是因為“教”的不同而憤恨的——由最細微最實際的利益矛盾引發的不同社會群體的爭鬥,最後形成最激烈最血腥的政治沖突,這是中華帝國歷史上農民騷動千年不變的軌跡。

帝國農民的精神首領從來不曾是“教”而一直是“人”,是那些在鄉村裏被稱之為“首領”、“村首”或者“士紳”的人。這些人是農民,但絕不是“佃農”。他們往往占據著最好的良田並且出租土地;或者他們就是鄉村裏的“知識階層”,有能力包攬鄉村中的道德評判和是非定性;還或者他們既不認識漢字也沒有土地,但他們強壯而蠻橫,是村莊裏正常生活秩序的認定者和執行人。以上這些人,是帝國農民中日常活動最活躍、思想和行為最危險的一個小小的階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