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歸長安

狄仁傑一生中兩度拜相,加起來的時間總共也才三年多,但卻比武周一朝的任何一個宰相更讓武曌尊重和信任。因為狄仁傑的人格魅力確實非一般人臣可比。綜觀狄仁傑宦海浮沉的一生,完全可以用儒家的理想人格“三達德”來概括,那就是——智、仁、勇。

“周歲斷滯獄一萬七千人”,面對酷吏的陷害善於權變,這就是“智”;始終堅守道德原則,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尤其珍愛百姓生命,這就是“仁”;身為刺史,為了維護百姓利益而不惜與宰相公然反目,這就是“勇”。

女皇武曌一生中接觸過無數官員,也曾經為了改朝換代和鞏固政權而屢屢任用小人和酷吏,但是她打心眼裏瞧不起這些人,往往是利用完後就毫不留情地兔死狗烹。而對於像狄仁傑、婁師德、魏元忠這種德才兼備,有經有權的能臣,武曌卻能發自內心地尊重他們,並最終都能予以重用。

出於對狄仁傑的尊重,武曌常稱呼他“國老”而不稱其名,甚至當狄仁傑因重大問題而屢屢與她面折廷爭時,武曌也總能“屈意從之”。狄仁傑常以年邁多病請求致仕,武曌始終不許。每當狄仁傑上殿,武曌總是免其跪拜,說:“每見公拜,朕亦身痛。”(《資治通鑒》卷二〇六)並且特許狄仁傑不用入朝值宿,還叮囑百官說:“除非軍國大事,否則一般政務都不要去麻煩狄公。”種種殊榮,在武周一朝的文武百官中可謂絕無僅有。

驚聞狄仁傑去世的噩耗時,武曌忍不住潸然淚下,悲泣不止,過了好長時間才喃喃地說:“朝堂空了,朝堂空了……”從此每當朝廷遇到大事,而百官又商議許久不能定奪時,武曌就會不由自主地仰天長嘆:“老天為何這麽早就奪走了我的國老啊!”

狄仁傑雖然走了,來不及親眼看見李唐的光復,但他卻引薦了一大批人才進入朝廷,這些人後來都成為一代名臣。比如玄宗一朝的名相姚崇(初名姚元崇),以及數年後發動政變光復李唐的張柬之、桓彥範、敬暉等人,都是狄仁傑大力引薦的。有人曾經對狄仁傑感嘆說:“天下桃李,悉在公門矣!”狄仁傑的回答是:“薦賢為國,非為私也。”(《資治通鑒》卷二〇六)

作為日後光復李唐的首席功臣,老臣張柬之的起用倒是費了一番周折。武曌經常讓狄仁傑薦賢舉能,有一天對他說:“朕非常想提拔一位奇才,國老有這樣的人選嗎?”

狄仁傑說:“不知道陛下用他做什麽?”

武曌答:“欲用為將相。”

狄仁傑說:“以臣看來,陛下若只是想得到文人學士,則如今的宰相蘇味道、李嶠等人都是合格人選。臣鬥膽估計,陛下是嫌這些文臣庸碌無為,所以想另擇人才,以經緯天下,不知是否?”

武曌笑了:“國老深知朕心。”

狄仁傑向武皇鄭重地一揖,說:“荊州長史張柬之,其人雖老,真宰相才也。且長久懷才不遇,若用此人,必能盡節於國家!”

武曌微微頷首,隨後便把張柬之擢為洛州司馬。過了幾天,她又讓狄仁傑舉薦人才,狄仁傑說:“臣上次推薦的張柬之,陛下尚未起用。”武曌說:“早就擢升了。”狄仁傑不以為然地說:“臣推薦的是宰相,不是司馬。”武曌略顯尷尬地笑了笑,不久就把張柬之擢為秋官(刑部)侍郎,最後果然拜為宰相。

如果不是狄仁傑的堅持舉薦,籍籍無名的張柬之絕不可能在年逾八旬的時候才入閣拜相,更不可能在八十多歲高齡發動神龍革命,匡復李唐社稷。

事後來看,狄仁傑當初所說的“若用此人,必能盡節於國家”果然得到了應驗。僅此一點,足以證明狄仁傑確實具有高度的識人之智,更具有驚人的先見之明。然而,當須發蒼蒼的張柬之在幾年後的某一天突然率領士兵出現在武曌面前的時候,武曌一定會為自己當初聽信狄仁傑之言提拔了這樣一位“奇才”而痛悔不已。不過這已是後話了。

狄仁傑去世的一個月後,亦即久視元年十月,武曌下詔宣布:廢除實行了十一年的周歷,恢復李唐王朝使用的夏歷。

這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信號,表明女皇已經著手準備回歸李唐了。

大足元年(公元701年),七十七歲的女皇武曌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秋風中的草木一樣迅速枯萎。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眼前似乎始終籠罩著一層薄霧,而耳朵仿佛也被塞進了兩團棉花,所見所聞都是那樣的模糊而飄忽。身體的遲鈍和老化讓她的心思時常變得恍惚而慵懶,對於政事也逐漸產生了一種倦怠之感。

所幸身邊還有張易之、張昌宗這兩個小情人。

如果說他們早先帶給女皇的更多的只是床笫之歡,那麽他們現在對於女皇則是兼具耳目喉舌之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