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旋風與酷吏時代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正月,長期處於軟禁狀態的睿宗李旦忽然接到太後的一道詔書,說是要“復政於皇帝”。李旦大為惶恐。他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三個兄長過去的遭遇已經給他留下太多血的教訓,所以他很清楚,母親這麽做,絕不是真心想要歸還政權頤養天年,而是打算一邊堵住天下人的悠悠眾口,一邊試探他的態度。

有鑒於此,李旦當然只能一再上表堅決辭讓。他聲稱,自己既沒有興趣打理朝政,更沒有能力統治天下,所以為了社稷蒼生的福祉,還須母親勉為其難,繼續臨朝聽政。

看著李旦一連呈上的三道讓表,武後笑了。

看來還是老四比較聰明啊,當初他的三個哥哥要是像他這般乖巧的話,不就什麽事都沒了嗎?

武後的還政表演確實是高明而有效的。從此,那些口口聲聲要求太後還政的人就不得不保持緘默了。但是武後知道,很多宗室親王和文武大臣嘴上不說什麽,可並不代表他們心裏面沒有想法。換言之,很多人不會心甘情願接受她的統治,他們心裏肯定藏著許多怨言,甚至很可能藏有對武後不利的企圖。

自從徐敬業兵變,裴炎逼宮,宰相百官聯名上書等一系列惡性事件發生之後,武後就一直在考慮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才能深入人們的內心世界,預先察覺陰謀的存在?如何防患於未然,把所有不利於她統治的事物全都扼殺在萌芽狀態?

作為武後精心思考的結果,垂拱二年三月,一項全新的制度在大唐帝國應運而生。

這就是“匭檢制度”。

所謂匭檢制度,說好聽點叫做廣開言路,下情上達,說難聽點就是鼓勵天下人都來告密。具體的操作方法,就是在朝堂前設置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銅箱,分成四格,開四個孔,可入不可出。四面正對東南西北,塗成四種顏色。東面青色,名“延恩匭”,求仕進者投之;南面紅色,名“招諫匭”,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面白色,名“伸冤匭”,有冤抑者投之;北面黑色,名“通玄匭”,言天象災變及軍機秘計者投之。(《資治通鑒》卷二〇三)

朝廷以諫議大夫、補闕、拾遺各一人為“知匭使”,以禦史中丞、侍禦史各一人為“理匭使”。每天傍晚由知匭使開箱審閱,緊急事件先行處理,其余轉呈中書省和理匭使,最後再向武後匯總上報。補闕、拾遺的官職以及匭使的設置,都是武後的發明。而具體設計制造銅匭的人,名叫魚保家,是當初裴炎案的審查官之一侍禦史魚承曄之子。

雖然朝堂前的這口大銅匭並不僅僅只為告密而設,但是知匭使每天拿到的最多的奏狀,都是從那面漆黑陰森的通玄匭中取出的,其他三匭則形同虛設。

這絕不是一個偶然。

因為,相對於“求仕進”“言得失”“伸冤抑”而言,人們顯然對告密更為情有獨鐘。文明元年那個禁軍飛騎告密事件,至今依然清晰地烙印在人們的記憶中,並且閃爍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幽玄之光。這道光照亮了很多人的夢想——通過告密一夜之間飛黃騰達的夢想。

當然,這也恰恰是武後最希望看到的。

不讓群眾互相檢舉揭發,她怎麽可能知道群眾心裏都在想些什麽,又怎麽可能知道他們都在背地裏幹些什麽呢?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第一個被銅匭中的密狀揭了老底,從而被武後砍頭的,不是別人,正是銅匭的設計制造者——魚保家。

魚保家無疑是個能工巧匠,但他的智慧最初並不是貢獻給武後,而是貢獻給了徐敬業的。因為他曾是徐敬業的好友,所以當徐敬業起兵時,他便把刀、弩、攻城車等兵器的制造技術傳授給了叛軍。徐敬業兵敗後,魚保家僥幸躲過了朝廷的清查,但一直惶惶不可終日。為了撈取一些政治資本以便安身立命,他仔細觀察了朝廷的政治風向,然後主動上書給武後,提出了四格銅匭的設計思路。

魚保家的設計方案得到了武後的高度贊賞,隨後便奉命制造了銅匭。原以為過去的政治汙點再也不會有人提起,而未來的榮華富貴也將因首創銅匭之功而有了保障。但是魚保家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是他親手設計並制造的這口大銅箱,頭一個就把他自己埋葬了。

因為有人把一封告密信投進了黑色的通玄匭中,魚保家幫助叛軍制造兵器的罪行就此暴露在世人面前。幾天後魚保家就被押赴刑場斬首了,他父親魚承曄也坐貶儀州司馬。行刑的那天,圍觀百姓看見這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魚保家一直在笑,從走向行刑台那一刻起,直到人頭落地的一瞬間,他始終在笑。旁觀的人們過後都說,那種笑容異常淒涼也異常恐怖,這輩子從沒見人那樣笑過。仔細回憶那天觀刑的感受,也許只能用“毛骨悚然”四個字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