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無所顧忌!

三個月後,一次出人意料的人事調動完全證實了高宗李治的想法。

禇遂良回來了。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正月,禇遂良在同州刺史任上被征調回朝,搖身一變就成了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不管李治作何感想,反正禇遂良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回長安來了。這個剛剛在兩年前因“枉法求財”而被貶的大臣,如今居然一回朝就恢復了宰相之職,並且一手掌握了朝廷的人事大權。

不要問為什麽,因為一切都是長孫無忌策劃的。

現在李治終於明白,原來長孫無忌當時極力建議把禇遂良外放,不過是為了讓他逃脫刑事處分、出外暫避風頭罷了。

更誇張的是,禇遂良復相不久,竟公然打擊報復,把當初彈劾他的禦史大夫李乾佑和監察禦史韋思謙雙雙貶黜,一個貶為刺史,一個貶為縣令。

面對這一切,李治感到憤怒,也感到無語。

短短四個月後,另一件更讓他憤怒,也更讓他無語的事就接踵而至了。

這件事就是立儲。

永徽三年,高宗李治才二十五歲,他壓根就沒想過要這麽早給自己確立一個皇位繼承人。

然而,很多人都在幫他想。

王皇後在想,她舅舅中書令柳奭在想,就連長孫無忌、禇遂良、韓璦、於志寧這幫人也都在想。

皇帝不急,可這幫人都急。

他們急什麽呢?

急他們後半生的榮華富貴。

儲君就是未來的皇帝,誰擁立了皇帝,誰當然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起初王皇後一直在李治耳邊唧唧歪歪的時候,李治始終裝聾作啞,沒有理她。後來中書令柳奭就跳出來了,再後來長孫無忌也跳出來了,請立儲君的奏疏頻頻遞到李治面前。而長孫無忌一出面,其他宰相無不同聲附和,李治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最後不得不點頭同意。

皇帝當到這個份兒上,李治實在是有些沮喪。

自從他當上太子的那天起,他的命運就一直是被別人安排好的,過去和現在他都做不了主,如今連儲君都是別人立的,連未來都被別人早早規劃好了,李治的內心真是充滿了無力感和挫折感。

陳王李忠被立為太子後,李治知道,最為得意的人不是王皇後,也不是柳奭。他們充其量就是感到慶幸而已,談不上得意。

最得意的人應該是長孫無忌。

道理很簡單,他曾經擁立過秦王李世民,也曾經擁立過晉王李治,如今又擁立陳王李忠,一個連續擁立三任太子的人,難道不應該得意嗎?一個幾乎已經成為“儲君生產專業戶”的人,難道不應該為自己那無以倫比的智慧、能力和運氣而得意非凡嗎?

長孫無忌當然可以感到得意。

只不過,他不應該一得意就忘形。

長孫無忌忘形了嗎?

是的,他忘形了,而且忘得一塌糊塗!

有一次長孫無忌邀請了一幫當朝權貴,在自己家中舉辦宴會。酒過三巡、笙歌曼舞之後,長孫無忌環顧眾人,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番感慨:“無忌不才,幸遇休明之運,因緣寵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貴,可謂極矣!”(《舊唐書·長孫無忌傳》)

假如他只把話說到這裏,那頂多就算是吹吹牛皮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可他偏偏沒忍住,硬是讓下面的話脫口而出:“公視無忌富貴,何與越公(隋朝尚書令、越國公楊素)?”

你們看我今日的富貴,和越公比起來怎樣?

在場眾人有的比較謹慎,說略有不及;有的則把馬屁拍得山響,說超過越公。

長孫無忌笑著看了看他們,最後說了一句:“自揣誠不羨越公,所不及越公一而已:越公之貴也老,而無忌之貴也少!”(劉餗《隋唐嘉話》)

我自認為實在沒必要羨慕越公,因為只有一件事比不上他:越公富貴的時候已經老了,而我富貴的時候比他年輕多了!

在此,長孫無忌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其傲慢與驕狂之態亦可謂躍然紙上!

不過他其實沒有誇張,因為事實就是他說的那樣。他的年齡與太宗相仿,太宗即位後,年未而立的長孫無忌就成了宰相;他妹妹又是太宗的皇後,而他的長子長孫沖又娶了太宗五女長樂公主,幾個堂兄弟也分別娶了三個公主,一門出了一宰相一皇後四駙馬;迄於永徽,他本人官居宰相已近三十年,如今的天子又是他一手擁立的,一貫對他畢恭畢敬、言聽計從,長孫無忌當然有理由為這一切感到驕傲。

然而,感到驕傲是一回事,把驕傲赤裸裸地掛在臉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古往今來,官場上有許多深諳進退之道的人,往往權勢越隆、富貴越甚,就越是低調而內斂,因為他們深知水滿則溢、月盈則虧的道理。遠的不說,與長孫無忌同朝為官的房玄齡、李靖、李世勣等人,都是深懼盈滿、韜光養晦的典型;越到晚年,地位越高,他們就越是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臨深履薄之態。